秋夜總帶著三分冷峭,烏衣巷口的朱雀橋在月光下泛著青石板的幽光。蔡佳軒立在橋堍的老槐樹下,指間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劍柄——那柄老道所贈的雌寒光劍,劍鞘上的冰裂紋在月光裡隱隱流轉,如同他此刻起伏的心緒。
自那日碧玉階前初遇後,他已月餘未見王嘉馨。世家大族的宴飲詩會從不向寒門子弟開放,唯有每逢初一十五,王氏女眷會往朱雀觀祈福。今日卯初,他在觀外的香案前瞥見那襲月白羽衣,廣袖拂過青銅香爐時,腕間銀鈴輕響,竟與記憶中簪花落地的聲音重疊。
更深露重時,橋畔竹林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月白身影轉過竹徑,腰間玉佩隨步輕晃,正是王嘉馨。她麵上帶著薄紗,卻掩不住眼尾那點胭脂色,想來是避過了家中的耳目。
"蔡公子。"她駐足丈許外,聲線比平日低了三分,"今日觀中偶遇,原以為...原以為你不會再來。"
蔡佳軒喉頭微哽,想起三日前在秦淮河畫舫,王氏族長王玄齡的侄子曾當著眾人的麵,將他的詩稿擲入水中:"寒門豎子,也敢作《鳳求凰》?真當我烏衣巷是市井瓦舍麼?"水麵上墨字暈開的瞬間,他抬眼望見畫舫二樓的雕花木欄,王嘉馨正倚著欄杆,鬢間那支青玉簪正是當日他所拾的那支。
"在下...有物相贈。"他定了定神,雙手自袖中取出劍鞘。雌劍出鞘三寸,冷光映得竹葉皆青,劍身上刻著的二十八宿星紋在月光下次第亮起,如銀河落於劍鋒。"此劍名寒光,分雌雄二柄。雄劍在身,可斬人間荊棘;雌劍贈卿,願護卿...護卿一世長安。"
王嘉馨的指尖輕輕撫過劍身,觸到劍柄處纏著的粗麻布條——那是寒門子弟慣用的纏柄手法,與她見過的世家用劍截然不同。劍穗原是素白的,此刻卻被人用紅線細細繡了半朵木槿花,正是她素日最愛簪戴的花飾。
"那日在廣寒門,你蹲身拾簪,鬢角沾了片槐葉。"她忽然輕笑,指尖劃過劍柄上的木槿花,"我總以為,像世族子弟目高於頂,卻不想...卻不想有人會為了一支簪花,在泥地裡跪了半盞茶時。"
蔡佳軒想起當日,自己膝下是青石板上的水窪,倒映著王嘉馨的裙裾,如月光浸在碧水中。周圍的嘲笑如潮水湧來,唯有她眼中沒有輕蔑,隻有一絲慌亂的歉意。他忽然福至心靈,將雌劍橫置掌心,劍柄朝向她:"此劍若在旁人手中,不過是殺人利器;但若在卿手,卻可斬儘人間偏見。佳軒出身寒門,自知配不上卿...但這柄劍,卻能護卿在這濁世中,永遠如初見時那般清貴。"
王嘉馨的睫毛輕輕顫動,忽然解下腰間的絲絛。絛上係著個錦囊,打開時,竟是條墨綠劍穗,穗頭以金線繡著九條遊龍,正是琅琊王氏的族徽。"我十歲時,祖母曾說,這九龍劍穗要係在未來夫君的佩劍上。"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撫過龍紋,"今日在觀中,我見你衣袂上有泥漬,想是為了等我,在觀外的槐樹下跌坐了整日。"
蔡佳軒這才注意到,她的指尖泛著淡淡的紅痕,像是被絲線勒出的印子。想來這條劍穗,是她連夜趕工,在家族的監視下偷偷改製的——原本的九龍紋被拆去了龍須,隻留龍身,卻在穗尾添了朵木槿花,與他繡在劍柄上的那朵一模一樣。
"世人皆道,寒門與世族如天塹。"王嘉馨忽然握住他的手,將九龍劍穗係在雌劍之上,"可我偏要以這劍穗,連起這道天塹。九龍雖貴,終困於門閥;木槿雖微,卻能開在寒秋。"她抬頭望他,薄紗已被夜露打濕,貼在麵上,露出唇畔一點朱砂痣,"那日你拾簪時,我便在想,若這世間真有一人,能讓我拋卻這一身金枝玉葉的枷鎖,必是你這般,眼中有光,心中有劍的人。"
夜風掠過竹林,雌劍忽然輕鳴,與蔡佳軒腰間的雄劍遙相呼應。兩道劍光在竹葉間交織,如銀河落瀑,驚起棲鳥數隻。王嘉馨忽然解下鬢間的青玉簪,簪頭刻著的雙鯉紋正是王氏的姻親信物。"這簪子,我戴了十六年。"她將簪子放入蔡佳軒掌心,"明日起,我便是個沒有簪花的王氏女。但你看——"她抬手,任長發如瀑垂下,在月光下泛著玉色,"沒有簪花,我依然是王嘉馨,是那個在碧玉階前,等你拾簪的女子。"
蔡佳軒忽然單膝跪地,雄劍出鞘,劍光映得他眉目如霜:"佳軒立誓,今生今世,必以雙劍為證,護卿周全。若違此誓,願為寒江沉劍,永不見天日。"
王嘉馨慌忙扶他起身,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握慣了竹筆與劍柄的手,與世家子弟的溫潤截然不同,卻讓她安心。她取下腰間的王氏玉佩,那是塊羊脂白玉,正麵刻著"琅琊王氏"四字,背麵則是密密麻麻的族規。"這玉佩,我明日便交給母親。"她將玉佩放在劍穗旁,"從此後,我的腰間隻係你的寒光劍,我的心上隻刻你的名字。"
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已至。烏衣巷方向亮起幾盞燈籠,似是巡夜的家丁。王嘉馨急忙戴上薄紗,將雌劍收入袖中,劍穗上的九龍紋在暗影裡若隱若現:"後日巳時,朱雀橋邊的茶寮,我讓侍書丫頭扮作賣花女,你...你可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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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佳軒望著她眼中的期待,忽然想起老道傳劍時說的話:"此劍出鞘,必見血光。但若為情故,雖萬劫不複,亦無悔意。"他伸手,將她鬢角的碎發彆至耳後,指尖掠過她耳垂的紅痣:"縱是刀山火海,在下必赴約。"
夜風漸急,王嘉馨轉身欲行,卻又回頭,從袖中取出個錦盒:"差點忘了...這是我親手繡的劍穗,原本有九條龍,我拆了三條,剩下的六條...便算作你我共抗六家世族的見證吧。"她輕笑,眼尾的胭脂色在月光下如泣血,"待得天下太平,我再給你繡滿九龍——那時,便是你帶我回寒門,見你父母的日子。"
錦盒打開,墨綠劍穗上,六條金線繡的龍蜿蜒盤旋,尾端各綴著粒東珠,正是王氏庫房中珍藏的南海鮫珠。蔡佳軒忽然明白,她拆去的三條龍,正是王玄齡、王弘業等三位族老的象征,剩下的六條,是仍對她心懷善念的族親。這劍穗,竟是她在家族中步步驚心,為兩人的未來劈開的一條血路。
"回去吧,莫讓家人擔心。"他低聲道,將錦盒合上,放入她袖中,"三日後,我必帶著雄劍來接你。從此後,你的路,便是我的路;你的劫,便是我的劫。"
王嘉馨點頭,轉身走入竹林,衣袂拂過竹葉的聲音漸遠。蔡佳軒握著手中的青玉簪,簪頭的雙鯉紋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忽然想起《詩經》中的句子:"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他忽然輕笑,將簪子插入發間——這枚世族女子的簪花,此刻卻成了寒門子弟的定情信物,恰似他與她的緣分,逆著世道的洪流,在這寒夜裡,開出一朵驚世的花。
雄劍忽然輕鳴,劍穗上的木槿花與九龍紋在風中相纏,如同兩個注定要交織的靈魂。蔡佳軒望向烏衣巷方向,那裡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卻照不亮他與她之間的小徑。但此刻,他手中有劍,心中有人,便覺這世間再難的路,也能一步步走將下去。
更深露重,他將雌劍的劍穗仔細係在腰間,九龍與木槿相映,寒光照著他青衫上的補丁,卻映得他身影愈發挺直。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棲在槐樹上的寒鴉,卻驚不散這夜色中的兩縷劍光,以及,兩個靈魂在劍穗間係下的,永不褪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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