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一族下聘的隊伍,在卯時初刻踏入烏衣巷。三十六抬朱漆禮盒,由錦衣仆役抬著,盒角係著的金鈴鐺,聲傳十裡。王嘉馨隔著雕花窗,看見謝玄之騎在白馬上,腰間玉玨墜著九顆東珠,正是前日春宴上她褪下的“纏花金釧”融鑄而成。
“王家娘子,該梳妝了。”領嫁嬤嬤捧著鎏金妝匣進來,匣中放著謝氏送來的“三書六禮”,最上層是支累絲金鳳簪,鳳眼裡嵌著拇指大的夜明珠,“謝公子說,此簪名‘照影’,願娘子如鳳棲梧,永照朱門。”
嘉馨盯著金鳳簪,忽然想起蔡佳軒為她撿簪花的那日,廣寒門的青磚上,她的木簪掉在他青衫前襟,周圍是世家子弟的嘲笑。此刻夜明珠的光映在鏡中,卻照不亮她腕上的勒痕——那是昨日試劍時,因思念過甚,劍氣反噬所致。
白玉階前,王玄齡正與謝家長老寒暄。謝氏送來的聘禮裡,有波斯進貢的琉璃盞、交州送來的沉香木,還有一匣“金齏玉膾”,用東海鮫人冰鮮運來,魚膾上還凝著細鹽,像撒了把碎鑽。
“弘業,該請令愛出來了。”謝家長老撫著山羊胡,目光落在王弘業腰間的水蒼玉上,“陛下親賜的婚聘詔書,可不能寒了聖心。”
王弘業點頭,轉身走向梧桐院,心中卻似壓著塊寒鐵。推開門,見女兒穿著簇新的鵝黃襦裙,鬢邊卻仍簪著木簪,案頭雌劍未收,劍穗垂落在青磚上,像條受傷的龍。
“跟為父出去。”他儘量放柔聲音,“謝氏的聘禮,都是陛下心意,莫要辜負。”
“父親可還記得,”嘉馨撫著劍穗,“當年您在顧氏祠堂外,說過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王弘業一怔,指尖在袖中緊握:“此一時彼一時,為父如今是王氏嫡子,不能讓家族因你一人,遭天下人恥笑。”
“所以家族榮耀,便要犧牲女兒的心意?”嘉馨起身,雌劍出鞘三寸,清光映得鎏金妝匣黯然失色,“當年您仗劍求娶母親,如今卻要我棄劍從禮,這便是王氏的‘敦本務實’?”
殿外忽然傳來喧嘩,是謝玄之等得不耐,竟帶著隨從踏入梧桐院。他望著嘉馨手中的劍,笑道:“娘子這是要以劍拒聘?也好,省得我謝某日後擔心枕邊人不會舞劍。”
嘉馨盯著他腰間的金釧融鑄的玉玨,忽然想起春宴上他譏諷蔡佳軒的模樣。她轉身,將雌劍插入妝匣,劍尖穿透累絲金鳳簪,夜明珠應聲而碎:“謝公子可知,劍穗連心,心死則劍亡?”
王玄齡的嗬斥聲同時傳來:“大膽!竟敢損毀聘禮?”他望著地上的碎珠,“謝氏的聘禮,是陛下所賜,你這是抗旨!”
顧氏忽然從後堂衝出,拉住嘉馨的手:“馨兒,莫要衝動……”話未說完,便見嘉馨已走向白玉階,袖中雌劍的清光,與天上陰雲相和,竟在階上投下一道劍影。
“今日若要我接這聘禮,”她站在玉階中央,風動衣袂,“便先讓這劍,斷了我王氏血脈。”
謝玄之冷笑,手按劍柄:“娘子若執迷不悟,休怪我謝家不客氣——”
“住口!”王弘業忽然大喝,聲音裡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顫抖,“成何體統!”他轉身望向謝家長老,“小女年少不懂事,還請諸位海涵,改日定當親自登門謝罪。”
顧氏看見,丈夫說這話時,指尖正掐入掌心,鮮血滴在白玉階上,像朵開錯了季節的梅。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朱雀橋,他也是這樣,用鮮血在顧氏祠堂的青磚上,寫下“生死相隨”,卻終究被歲月磨成了“家族榮耀”。
“罷了。”謝家長老揮揮手,“三日後便是吉時,望王家娘子莫要再鬨。”他望向嘉馨,“否則,謝氏的劍,可不像娘子的劍這般溫柔。”
人群退去後,白玉階上隻剩碎了的青瓷盞,瓊漿流在磚縫裡,引來幾隻寒鴉。嘉馨撿起半片碎玉,正是母親昨夜送來的定情信物,缺口處鋒利如刀。她忽然明白,這世間最寒的劍,不是寒光劍,是世族聯姻的禮單,是朱門深院的規矩,是落在玉階上的血,永遠擦不掉,也暖不化。
是夜,梧桐院的梧桐葉落了滿地。王嘉馨坐在案前,用雌劍在竹簡上刻字,刻的是《詩經·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維我儀。”刻到“之死矢靡它”時,劍穗忽然劇烈顫動,指向南方——建康城南,正有劍氣衝天,那是雄劍在告訴她,有人為她,正逆著北風,斬開世族的羅網。
而在謝氏下聘的繁華背後,王弘業獨自坐在書房,望著案頭未拆的謝氏婚書,終於從袖中取出半幅殘錦,上麵“生死相隨”四字,因歲月侵蝕,已模糊不清。他忽然想起,當年顧氏在朱雀橋等他時,鬢邊簪的,也是這樣一支木簪,像株開在霜雪裡的梅,任北風呼嘯,依舊倔強地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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