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從山下遠眺層巒疊嶂間蜿蜒如蛇的古棧道。五月的蜀地已生暑氣，卻被連綿群山削成薄涼，山風卷著鬆濤掠過他肩頭，將月白道袍拂出清逸褶皺。王嘉馨牽著青騾緩行而來，騾鈴在空穀中蕩出細碎回響，她鬢邊一支玉簪微顫，映得肌膚勝雪，眸中似有巴山煙嵐流轉。
"夫君。你看這棧道嵌在千仞絕壁，竟如懸於半空。"嘉馨抬手撥弄騾韁，聲音裡帶著幾分驚歎，"傳聞先秦時蜀人已能鑿壁為路，當真是鬼斧神工。"
蔡佳軒轉身時，竹杖輕叩石麵，發出清越之聲："更奇的是崖壁間懸棺。你瞧——"他抬手指向對麵山腰，數十具棺木或橫或豎嵌於天然岩穴，棺身多已斑駁，卻仍可見朱漆玄紋，在雲氣中若隱若現，恍如太古遺留的秘境。
忽有山鳥驚起，撲棱棱掠過懸棺群，驚落幾片腐朽木屑。嘉馨望著那些懸空的棺木，心中忽生悲憫："生時困於塵網，死後猶懸半空，這些古人究竟有何執念？"
佳軒尚未答話，忽聞棧道儘頭傳來隱約哭聲。二人對視一眼，佳軒竹杖輕點，呼吸間已掠上高崖，嘉馨足尖點地，寒光劍劍影輕旋，如驚鴻掠影般緊隨其後。
轉過三道急彎，見一老婦跪於棧道裂隙處，捶地慟哭。她身著蜀地特有的苧麻短衣，鬢角插著白色紙花，麵前擺著半碗冷粥、幾炷殘香。裂隙下方深不可測，隱約可見棺木一角。
"老媽媽，何事悲戚？"嘉馨俯身扶住老婦，袖中九龍劍穗垂落，繡紋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老婦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渾濁雙目掠過二人道袍佩劍，忽然抓住嘉馨手腕："上仙救命！我兒被山鬼捉去了！"
暮色四合時，三人躲進一處廢棄的棧閣。老婦名叫吳阿婆，膝下唯有一子吳青，三日前隨商隊入蜀，卻在棧道失蹤。"昨夜我夢見青兒渾身是血，說被關在"仙人櫃"裡，求我送飯......"阿婆顫抖著指向崖壁懸棺，"那是我們蜀地對懸棺的叫法，都說棺中住的是修道的仙人，可哪有仙人會吃人的？"
佳軒凝視崖壁，竹杖在掌心轉出淡淡青光："懸棺葬俗，起於僰人。相傳其族不欲子孫腐壞，故懸棺高崖，取"靈魂升空"之意。"他忽然抬眸，眼中寒芒乍現，"但這些棺木......氣息不對。"
嘉馨指尖輕撫劍柄，素白指尖忽然凝出一點靈光："是屍氣，卻混著妖魅之氣。佳軒，你看那邊——"她抬袖揮出一道劍氣，劈開丈許外的霧氣，露出崖壁上隱約的符咒。那符咒以朱砂繪製，卻呈紫黑色，線條扭曲如蛇，細看竟是用鮮血混合藥汁所書。
阿婆見狀驚得跌倒："這是......巫蠱之術！前年有個遊方道士說能替懸棺"補生氣"，就在崖壁畫符，後來便常有商旅失蹤......"
夜深入靜，山月如鉤。佳軒以竹杖為錨，結繩垂向懸棺所在的岩穴，嘉馨緊隨其後，腰間九龍劍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臨近穴口時，一股腐朽之氣撲麵而來，夾雜著隱約的呻吟。
"青兒！"嘉馨輕聲呼喚，掌心凝出照明符。岩穴內景象令二人瞳孔驟縮——十餘具懸棺排列如雁陣，其中一具棺蓋半開，露出半截穿著蜀錦短打的身軀，腳踝處纏著粗糲藤條，正不住抽搐。
佳軒竹杖輕點，藤條應聲而斷。那人猛然抬頭，麵容枯槁如鬼，眼中卻閃過狂喜："阿娘......真的是仙人來救我？"
吳青被救回棧閣時，阿婆已哭暈三次。佳軒以劍氣逼出他體內蠱毒，看著黑血滲入木板，神情愈發凝重："這是"吊魂蠱"，中蠱者會被引至懸棺，淪為活祭。"
"活祭？祭什麼？"嘉馨為吳青裹好傷口，指尖拂過他後頸淡青色咒印。
吳青顫抖著開口："那些道士說，懸棺裡的"仙人"要換證道機緣，需以生魂飼之......"他忽然抓住佳軒手腕，"上仙，求你們救救那些人！還有十幾個兄弟被關在更高處的岩穴裡，每天都有人被拖進最深處的棺木......"
子時三刻，巴山夜雨驟至。
佳軒站在崖壁前，竹杖淩空畫出太極圖，山道上的雨珠忽然逆卷成簾，在他周身形成一片乾燥空間。嘉馨握寒光劍護法，衣袂翻飛間，劍氣已削斷三股偷襲的藤蔓。
"小心！"佳軒忽然拽住嘉馨手腕，向左側急閃。一道黑影從頭頂岩穴激射而下，落地後現形為披頭散發的道士，手中銅鈴震出刺耳聲響，崖壁符咒隨之泛起妖異紅光。
"何方狂徒，敢壞貧道仙緣！"道士目露凶光，腰間皮囊突然綻開，無數黑蝶撲湧而出，每隻蝶翼上都印著詭秘符文。
嘉馨冷笑一聲，寒光劍出鞘三寸，清越劍鳴震碎雨幕："仙緣？不過是借懸棺之名，行邪道之事！"劍光如電，蝶群紛紛墜地，化作一灘黑血。
道士見勢不妙，轉身欲逃，卻被佳軒竹杖點中後心，釘在崖壁上。"說，幕後主使是誰？"佳軒聲音冷如霜雪，竹杖尖端泛起金光，直逼道士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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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渾身戰栗，忽然慘笑："你們以為殺了我就能阻止？懸棺裡的那位......早已不是人了......"話音未落，他七竅流血，竟咬舌自儘。
雨勢稍歇時，二人終於抵達崖頂最大的岩穴。穴口垂著蛛網狀的符咒，洞內燭火昏黃，照見中央一具巨大的青銅棺，棺身刻滿巴蜀古文字，隱約可見"長生飛升"等字樣。
"是僰人族長的棺槨。"嘉馨輕撫棺身紋路，"傳說他羽化登仙，原來竟是......"
棺槨突然發出低沉震動，無數符咒從洞頂墜落，在地麵拚出往生咒文。佳軒竹杖橫在胸前，忽然察覺掌心刺痛——那是前世道童子眉心痣的位置，此刻正發燙如灼。
"夫君，快看！"嘉馨指向棺槨縫隙，一縷白霧溢出，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影。那人身著先秦服飾，腰間掛著青銅劍，麵容雖已模糊，卻透著難以掩蓋的威嚴。
"吾乃僰人邛君，"人影開口時，聲音似從千年之外傳來，"當年誤信方士之言，以懸棺之法求長生，卻不知肉身不腐，魂靈卻被困在生死之間，不得輪回......"
嘉馨心中大悲，合十歎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執迷長生，反成囚魂。"
邛君虛影顫動，眼中泛起淚光："這些年，吾令下屬以蠱術誘捕生人，欲以生魂之力衝破枷鎖......卻不知每害一人，便增一重罪孽。"他忽然轉向佳軒，"上仙眉心道痕，可是來自函穀關？"
佳軒心中震動，想起泰山娘娘點化時的情景，頷首道："小道曾是三十三天外一道童，今遍曆紅塵，方知天道輪回，自有定數。"
邛君長歎一聲，青銅棺突然劇烈震動，無數光點從棺中溢出，化作幽靈形態的僰人先民，齊齊跪倒："吾等願散魂飛魄，換後世安寧。"
寅時，東方既白。
最後一具懸棺從崖壁墜落，墜入深不可測的空潭。水花濺起時，嘉馨望見潭底倒映的星空，忽然想起前世在女媧宮前，曾見相似的星軌流轉。
吳阿婆抱著兒子痛哭，棧道上的村民紛紛下跪致謝。佳軒望著晨光中的群山，竹杖輕點地麵，那些邪惡符咒逐一崩解，化作塵埃融入泥土。
"嘉馨，你看這懸棺墜潭，竟似一場大夢。"他輕聲說道，"世人貪生惡死，卻不知生死本是一體。生如夏花絢爛，死若秋葉靜美，強求長生，反失本真。"
嘉馨點頭，取出隨身玉瓶，將瓶中甘露灑向空潭："就用這淨瓶水，送僰人先民最後一程吧。願他們早登極樂，再不困於生死執念。"
水霧升騰間，隱約傳來古老的歌謠，似是僰人先民的安魂曲。佳軒牽起嘉馨的手，望向遠方初升的朝陽，心中忽然澄明——所謂天道，不在永生，而在看透生死流轉後的豁達與慈悲。
巴山夜雨又至，卻已洗去懸棺上千年的陰霾。青騾踏過濕漉漉的棧道，騾鈴聲中，二人身影漸漸消失在雲靄深處，隻留下空潭水麵，映著一輪破曉的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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