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突然沉默下來,看著她良久,久到謝晚寧拖著疲憊的身體,即將要將門關上時,他終於開口。
“你覺得,你現在還能下的了手嗎?”
十一那句冰冷的質問,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在謝晚寧搖搖欲墜的心房上。
你覺得,你現在還能下的了手嗎?
能嗎?
門軸發出輕微的呻吟,門扉在她指尖下即將合攏卻驟然一頓。
謝晚寧的動作停在原地,扶著門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
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身體被推宮換血掏空的虛弱感尖銳地提醒著她方才的凶險與代價。腦海中,許淮沅灰敗瀕死的麵容,他偶爾流露出的狡黠溫柔,他談論“女書”時眼底閃爍的光芒、還有十一那擲地有聲的指控——
“暗衛”、“偽裝”、“處心積慮”……
無數碎片在她混亂的思緒裡激烈碰撞、撕扯。
下手?
對那個她剛剛用半條命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下手?
對那個讓她內心第一次生出“或許可以不一樣”的荒謬念頭的人下手?
一股深沉的、混雜著無力、憤怒和巨大悲哀的情緒在她胸腔裡翻湧,衝撞。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撕裂感,仿佛靈魂正被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狠狠拉扯:
一邊是十年枷鎖、觸手可及的自由、天機樓冰冷的鐵律;
另一邊……是許淮沅微弱卻重新開始搏動的心跳,是她自己也無法完全否認的、那絲不該存在的牽絆。
時間在死寂的沉默中流逝,隻有夜風穿過回廊的嗚咽。十一站在門外,隔著將合未合的門縫,固執地等待著她的答案,眼神執著而堅定。
終於,謝晚寧緩緩抬起眼。那雙曾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布滿血絲,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但深處,卻燃起一點近乎冷酷的寒光。
她沒有看十一,目光仿佛穿透了門板,投向了更遠、更黑暗的虛空。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裡艱難擠出,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疑的、鐵石般的決絕:
“該做的事……我一定會做。”
她頓了頓,氣息微弱卻字字清晰,如同在立下血誓。
“必要的時候……我會親手了結。”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不再有半分猶豫,猛地用力,“砰”地一聲將門徹底關上。沉重的門扉隔絕了內外,也仿佛隔絕了她內心那場無聲的風暴。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地,將臉深深埋入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起來。隻有那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泄露著那誓言背後無法言說的巨大痛楚。
書房內,燈火依舊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濃鬱的血腥與藥味混合的沉重氣息。
許淮沅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如同瀕死的蝶翼,掙紮著,終於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帳頂承塵,還有冬生那張寫滿狂喜與後怕,涕淚縱橫的臉。
“少爺!少爺您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冬生撲到榻邊,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
許淮沅的視線模糊而渙散,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身體的劇痛雖然褪去大半,但殘留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讓他連轉動一下眼珠都感到費力,喉間乾澀灼痛,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微弱的氣音。
冬生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用銀匙沾了溫水,潤濕他乾裂的嘴唇。
“少爺……您……您嚇死我了……”冬生一邊喂水,一邊心有餘悸地低語,“您不知道,您剛才……剛才吐了好多血,氣息都沒了……是烏鵲……是烏鵲她……”
許淮沅吸了口氣,緩了緩微笑著開口,“怎麼……又叫……她……烏鵲了?”
冬生聲音猛地頓住,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憤怒。
他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帶著哭腔說了出來。
“沒錯,剛剛是烏鵲她……拚了命,用了不知道什麼法子,才把您……把您從閻王殿裡搶回來的!可是……可是少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說……”
冬生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悲憤和不平。
“那毒……那幾乎要了您命的毒!就是……就是夫人特意送來的食盒裡的!是她……是她要殺您啊!”
冬生幾乎是吼出了最後一句,仿佛要將心中積壓的恐懼和怨恨全都傾瀉出來。
許淮沅靜靜地聽著,那雙剛剛恢複一絲清明的眸子,在聽到“夫人特意送來的食盒”時,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深潭般的平靜。
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質問,隻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靜。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冬生幾乎以為他又昏睡過去。然而透過那薄薄的錦被,冬生看見許淮沅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爾眨動的眼睫。
這一切都證明他還清醒著。
“少爺……”冬生有些擔憂的開口,“還喝水嗎……”
許淮沅搖搖頭,沉默許久,他終於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歎了口氣。然後緩緩的閉上眼睛,濃密的長睫在他蒼白得透明的臉上投下兩道疲憊而沉重的陰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在無聲地咀嚼著這冰冷而苦澀的真相。一滴冷汗,無聲地沿著他瘦削的鬢角滑落,沒入散亂的烏發之中。
公主府,瓊華殿深處,一處更為隱秘的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