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嶺村的火熄了。
屍體已葬,廢墟歸寂,炊煙在次日的清晨中升起。
陽光灑在這片焦黑大地上,照出斑駁的光斑,也照出一個青袍男子,在舊土板屋前彎腰診脈的剪影。
蘇長安。
他不屬於這個村。
也沒打算久留。
但這一日,他終究還是留下了。
從晚到早,然後又從早到晚,他沒有休息過一刻。
村中一共活下二百八十七人,傷者一百五十七人,輕傷九十六餘,重傷六十一。剩下的……還能行走的,要麼去抬屍,要麼去采藥,要麼在地上跪著,看著他。
他跪下救人,他們便跪下感恩。
那種跪,不是卑躬屈膝的屈辱,而是一種浸入骨血的尊重和托付,一種“你不在我們就活不下”的直接本能。
他去替一個婦人接骨,那婦人昏迷不醒,旁邊跪著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看著他每一個動作都目不轉睛,仿佛眼裡裝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半條命。
他把一個孩子從膿毒休克裡硬拉出來,等藥退燒、體溫穩定後,那孩子的父親直接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還沒等蘇長安說什麼,便含淚塞過來一塊烏木板,言語磕絆:
“我……我想把你模樣刻下來,掛在祖堂,給孩子做長生牌……求個平安……”
蘇長安眉頭動了一下:“我是人,不是神。”
那人低著頭,隻是哭:“我求的是命,不是神。”
整整一日,他的影子都在屋簷下、床前、柴房邊、焦土上來回穿梭。
走到哪兒,都有人下意識跪下。
連吃飯,都要有人鋪乾淨白布,再跪著端上湯藥,周圍人屏息跪坐,誰也不敢動筷。
蘇長安咬了兩口野菜餅,沒吃下去。
他起身,看著這一圈跪著的大人孩子,淡淡道:“都起來,我是來救人,不是來收徒弟的。”
沒人動。
連餓霸都偏著馬頭看他——它也看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要跪,但它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把全部生死托付給一個人的信仰。
信仰不是迷信,而是無助到極點時,人的某種寄托。
蘇長安從這一雙雙眼睛裡看到的,不是敬畏,也不是狂熱,是一種活著的掙紮,是“你若走了,我們誰還救得回來”的乾脆絕望。
他走出院落,仰頭看天。
霞嶺的天空很藍,藍得過分。火燒村的灰還沒散乾淨,但新生的青草已經從焦地縫裡鑽了出來。
他轉過身,繼續安排接下來的救治:
給重傷者配好靈草並交代處理方式,記錄各人脈象、內傷、愈合周期,甚至連下一次換藥的時辰都標注清晰。
他怕自己走後,這群人沒有人能延續他的工作。
而他……終究不可能留在這裡一輩子。
蘇長安站在最後一名傷者身邊,收好藥包,重新係緊縛布。指尖因長時間施針而泛著微紅,左臂傷口包紮妥當,袖口卻早已染透。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整個村落。
——還有三人生命垂危,但氣息穩了。
剩下的,都已經處理完了。
一陣風從山口吹來,卷起屋簷破瓦,掠過巷口血地,將那些未埋的屍骨輕輕搖動,仿佛也在為這場浩劫收尾。
蘇長安轉身,剛要離去,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
他沒回頭。
身後,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手裡捧著一個用白布裹過的小食盒,一步一跪,朝他所在的方向慢慢挪動。
“娘說……這個是神仙吃的菜,要三次淨手、一次燒香。”
“你吃了,會更有力氣救人。”
那孩子聲音低低的,跪坐在地上,把盒子放好,又鄭重地磕了個頭,才轉身跑遠。
院門外,一名中年婦人抱著另一個孩子站在牆邊,臉上灰跡未洗,眼神卻帶著敬畏。
“狗剩他不懂事,還勞神仙見諒……”
她說完,也跪下磕了一個頭,才抱著孩子退去。
蘇長安站在風中,一動不動。
火光映著他的麵龐,鬢邊血跡乾涸,衣袍破損,神情卻無比冷靜。
可那一瞬,他心裡卻不是冷。
而是,沉。
不是壓迫的沉,而是……一種被無形之力托起的重量,從村民每一個細節裡灌注進來,一點點落在他肩頭。
這不是敬畏。
不是捧殺。
更不是崇拜。
是一種,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源於生命與希望的——信仰。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可那一張張活著的麵孔,那一雙雙無聲的眼睛,那一聲聲“蘇仙人”的呼喚,在這一刻,如波濤漫上胸膛,將他推到了一個原本不屬於他的位置。
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有準備好去站的位置。
他低頭,緩緩抬起那隻纏著草藥的左臂,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屋內,是全村最乾淨的地方。
窗縫糊了三層紙,地上鋪了新稻草,連碗筷都專門挑了未破口的,用清水洗了三遍,才敢送進來。
門一合,蘇長安倚在牆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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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終於聽見了自己心臟的聲音。
——撲通。
不是激烈,而是沉穩。
沉得像一塊巨石被人舉起、舉在高台上。
而舉他的,是人心。
屋內昏暗,隻有一盞油燈在桌角,火苗輕輕晃著,將他破碎的影子拉長,投在白牆上。
蘇長安坐在床沿,手中握著那根纖細的銀針,卻遲遲沒有收入藥囊。
他還在想那孩子。
一個跪著送飯的孩子。
想他跪的方式,磕頭的角度,那種不容置疑的虔誠。
不是學來的,是骨子裡的,是這個世界把他們打磨成的。
“神仙不計較的。”那女人說。
這一句,像刀,不在皮肉,隻割胸口。
蘇長安靜了很久。
耳邊,村莊夜語隱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