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嶺天色剛亮,山鳥未啼,村口的薄霧仍盤旋不散。
惜娘醒得極早,水靈的臉洗得乾淨透亮,眼角微勾,唇上塗了一點珍藏多年的花脂,顏色輕柔,像春水暈開的第一圈桃紅。
她帶著孩子可寶,手中托著一盆溫熱的晨水。那是她家僅存的一塊好瓷器,茶巾也用了壓箱底最細的繡麵,連可寶也穿上了平日不舍得穿的小襖。
她的腳步輕,連下山的石子路都特地繞開了鬆動的部分,唯恐打擾了蘇神仙休息。
然而走至門前,大門已然敞開——
一盆清水嘩然砸在地上,陶碗碎裂的聲音在清晨的村莊炸開,水珠濺在她裙角,一聲刺耳的驚叫緊隨其後:
“蘇神仙——走了!”
尖音震開霞嶺村初晨的寧靜。
緊接著,是滿村的驚慌奔跑,門板拍響、木鞋亂蹬、柴扉被踹開的聲響此起彼伏。
衣襟沒理好,頭發沒束起,孩子被大人拽著哭,老人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跑出來。所有人,如驚弓之鳥般湧向那間屋子。
屋中整潔得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床褥疊得方正,洗過的藥盆被放在角落,殘破的草藥包處理得一絲不亂,地上沒有一滴血跡,仿佛那個在這裡救命、殺敵、安魂的男人,隻是村民們夢裡拚湊出的一個幻影。
連那頭瘦得快成排骨、毛發炸得跟草垛似的怪馬也不見了蹤影。
眾人一時怔住,唯有屈老大步走來,看了看屋內情形,聲音如鐘:
“諸位靜一靜!此地——自今日起,便是蘇神仙的神龕之所!”
“任何人不得喧嘩、不得汙穢、不得擾亂神位清寧!”
這話一落,滿村寂靜。
人們下意識地屏息看著那間空屋,眼神裡寫滿敬畏、茫然,還有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失去”感。
山坡高處。
蘇長安背手而立,青袍襤褸,袖口殘破,眼下青黑一片。
他正往前走,真氣灌注耳內,聽著村內動靜,聽到那句“神龕”後差點一腳踩滑,整個人順著山坡打轉往下栽。
他一手撐在膝蓋上緩了一會兒,轉頭遠遠看到村民們圍著他睡過的屋子肅立,連孩子都規規矩矩跪坐成排。
那畫麵,比他在現代見過的膜拜都更……離譜。
蘇長安臉都僵住了。
“你們是瘋了嗎……”
就聽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怯怯響起:
“屈老,我們不走嗎?萬一那些惡猿又來怎麼辦?”
還沒等老者開口,惜娘那凜然的聲音已經炸響:
“現在蘇神仙神龕在此,那些孽畜還敢來?”
她雙手叉腰,目光像剛打了勝仗的將軍,甚至轉頭挑了下眉毛。
“——那可不是來犯村子,是來犯神明!”
蘇長安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雙手捂臉,強行忍住罵人的衝動。
昨夜他一夜未眠,整整安排了所有傷者的後續治療方案——
重傷者的藥材清單、換藥時辰、中草替代法、熱敷流程、脈象記錄,甚至采哪種藥、有什麼能退熱的野蕨都寫得明明白白。
他不走,沒人能替他們延續這條救命的線索。
但他也不可能留下來,自己不是醫生,也不是神。
他隻是個凡人,一個運氣好點的旅者罷了。
可現在……
“這下好了。”
直接被祭了。”
他扶額歎息,神龕都建了,供奉都安排上了。
蘇長安立在山頂,晨風翻過落霞嶺,獵獵掀動他衣袍。
他摩挲手裡冰涼的斬妖司腰牌,目光落在遠方,那座山脈的儘頭,橫陳著一片沉寂無聲的灰影,像極了一頭伏屍的巨獸,埋著千年前的戰骨和野性的咆哮。
——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