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是周日,嚴科長沒來上班,葛會計臨近中午時才來財務室,隻悄悄地開了外間的門。誌平睡在裡間,一直到中午才慢慢起來。第一次喝酒就成了這樣,誌平在心裡責怪自己的不謹慎。他在葛會計有些同情的眼光下悄悄的去洗漱完,回到財務桌前,開始歸類單據。
那天晚上,誌平把一天的賬款核對清楚後,已是快10點了。下班時,銷售中心來電話說夜裡會有客戶過來交款開票,於是誌平去了辦公室等。繆大姐還在登記著一天的流水,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誌平多久沒回家了,是單位好還是家裡好?誌平就心裡一動,感覺又有很多話就在繆大姐喉嚨裡排隊要蹦出來。
誌平說他每天忙忙碌碌,過手的現金就有好幾萬,沒空想到父母。繆大姐微笑道,哪天給你找個女朋友,你就不想家了。
誌平忍不住笑了,他看著繆大姐圓盤樣的臉龐,梳好的頭發一絲不亂的貼向兩邊,大眼睛裡像是姐姐一樣親切關愛的眼神。誌平便坦誠的說:“我還沒有談過女朋友呢。”
繆大姐見誌平誠實而羞澀的模樣,便停下手中的記賬筆,問: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比如長頭發的還是短頭發的?”
這倒是把誌平問住了。他從沒有過戀愛經驗,隻覺得跟媽媽一樣勤勞善良的女子都是好人。頭發長短有什麼區彆呢?記憶中,長發及腰的女同學都是溫柔、說話糯甜的江南女孩,而短發的北方女孩一身乾練裝束,顯得活潑。於是,誌平閉眼說一通:“長頭發的女孩溫柔聽話,長發飄飄,小龍女待楊過那樣。短頭發嘛,該是黃蓉了,活潑可愛的讓郭靜整天蓉兒蓉兒地叫!”
繆大姐一聽,立馬笑道:“你真好玩,你是金庸迷啊。嗯,說的也不錯,你葛大姐說要把馬廠長的女兒介紹給你啊。”
誌平臉刷的紅了起來。幸虧剛才小龍女楊過的瞎說一通,此時自己內心的砰砰跳仿佛躲在瞎說一通裡就安全多了。至於馬海波,他除了在心裡想想,可是從沒有人提出來過,葛會計也隻是心知肚明的一些旁敲側擊,沒想到今晚繆大姐直接問起來了。
誌平沉默不語,腦子裡隻有馬海波的模樣在不停的翻騰,短頭發,微胖白淨的麵孔,一副金絲邊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總是很平和的跟人說話。
誌平每次聽到她說話時,總覺得她像是在學校時,聽收音機情感熱線裡的那位知心姐姐,略略沙啞的聲音回答著五花八門的問題,一副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淡定。
繆大姐便問誌平有沒有跟海波吃過飯,誌平說:“經常在一起吃飯啊!”
說在飯廳裡,馬海波看到他吃飯時,也會端著飯碗過來一起吃。
繆大姐笑笑說:“那不算,有沒有兩個人一起上街買東西。”
誌平搖搖頭。廖大姐把賬登記完了,她抬頭認真地看著誌平說:“葛會計是想給你介紹馬海波,但處朋友這些事,彆人是幫不上忙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海波。包括海波的家庭,他爸你也能經常看到。你不是跟銷售科的業務員玩的來嗎?多了解了解哈。”
繆大姐像是有些話要說,但欲言又止,她說誌平在財務上經常能見到馬廠長,也可以多了解,誌平心裡默默記住。
誌平想到那個總是西裝革履,永遠的白襯衫配藏青西服的馬廠長。給人的感覺是衣服鞋子格外講究,態度卻很隨和的一個人。然而馬廠長總是很在意抽什麼煙,見過哪些合資公司的外國人,誌平覺得馬廠長能力一般。今晚誌平便問繆大姐,馬廠長怎麼會做到廠長的位置呢?
繆大姐說馬廠長原來是水泥預製廠的廠長,後來預製廠被瓦廠合並了,他就跟著過來做了一段時間高廠長助理,大家喊他馬廠長是以前順口的稱呼。
誌平才明白原來如此,馬廠長不是高廠長看中的人,隻是後來他又怎麼成了左廠長的人?誌平想再問時,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急促的響起,原來是業務員帶著客戶馬上就到廠裡了,通知一下財務,晚上加班開票。
繆大姐掛了電話,告訴誌平,客戶馬上到了,並給車間打電話。
那天晚上接待好客戶,辦公室的雜事也安排妥當後,已是深夜12點多了。誌平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繆大姐告訴了他馬廠長和他女兒馬海波的一些事。他還想知道更多更詳細一點,可繆大姐都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又或者晚上等客戶閒得慌,她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然而誌平的心裡像是種下了一粒種子,一開始羞怯,不好意思,到後來啥都跟繆大姐說了。
在以後的日子裡他每天去食堂,能看到馬海波就很開心,那份快樂是春天的晴空萬裡,花團錦簇。
他見誰都客客氣氣,對誰又都是一樣的彬彬有禮。唯有對馬海波時,他會無來由的不開心,或者是因為食堂裡沒看見她的身影,或者是她沒跟他說話,又或者是馬海波身邊有其他人……
又一天,馬海波在臨近下班時過來報食堂夥食賬。當她嫋嫋的身影出現在走廊裡時,葛會計微笑著起身離開財務室,或許是有事提前走了吧?誌平覺得葛會計走得恰如其分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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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大的財務室裡,隻有誌平和海波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報賬時,誌平的心就緊張,盯著一張單據翻來覆去重複地計算。
馬海波白白的皮膚,白到誌平心裡作怪,紅衫黑褲的搭配更是醒目張揚。海波歪著頭,幾縷頭發滑下來,停在白皙的耳邊,誌平看得呆了半天。
海波一回頭看到誌平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冒失的神態,便笑著問怎麼不報賬了?
誌平才慌慌忙忙三下五除二地的結算完畢。報完帳誌平告訴海波,以後晚上財務室下了班,她也是可以過來報賬的。
海波仿佛沒聽見,又或者聽見,但那是聽進心裡去的話。喜悅的心情便藏在心裡,久久不肯出來,海波拿了報賬的現金起身離開財務室,出門時回頭告訴誌平:“快去吃飯吧,今晚有你愛吃的紅燒魚頭。”
誌平很開心的起身,劈裡啪啦鎖上抽屜,合上台賬,他的心仿佛隨著海波噠噠噠的腳步聲開溜了。
誌平心情愉快的吃過晚飯,便想去馬海波宿舍那邊玩,沒想到采購部的王大貴急急忙忙過來換點零錢,說好不容易今晚湊成一桌人打麻將,換了零錢他就匆匆下樓,去房間裡擺好桌椅,坐等麻友陸續過來。
誌平站在二樓西側的走廊上,看到馬海波興致頗高的跟銷售科的另一位大姐,一起往王大貴那邊去了,心裡不禁歎息:好好的一個女孩,怎麼就喜歡打麻將了?
二
這個晚上,誌平隻好無精打采地回到房間裡填寫會計憑證。誌平的出納崗位每天進出大量現金和相應的票據。除了日清月結,收支平衡,還要過幾天就把每一張票據分類製證,到月底再報給葛會計做賬製表。
隻有到了周末,業務員回來報賬的時候,才是張誌平最開心的時刻。誌平認真地看到他們出差行程,仿佛自己也免費遊了一趟。
誌平看到蚌埠必然想到中國南北分界線;看到宿州,想到京滬線上符離集小鎮和聞名四方的燒雞,不由得砸一下嘴巴;看到安慶必然是臨江的振風塔,仿佛有江風吹過。馬鞍山呢又一定是李白逐月溺水的采石磯,而蕪湖,當然是米市和鐵畫了。這些在上學時候地理課上背誦的知識,沒想到在做出納會計報賬時,心情愉快地像是坐著火車報站名。
這個周末,誌平又去業務員們住的四合院,找高凡莫建平他們玩。高凡是高廠長的小弟,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仿佛生活不外乎就是笑一笑彆人,再被彆人笑一笑。他時常跟小莫在一組跑業務,總會有意想不到的笑話連篇。
路西邊的四合院裡,三排房子是業務員的宿舍,靠南邊那一排是馬海波和幾個女同事的宿舍。每次誌平總是先去業務員那裡轉一圈,再去馬海波房間逗留一會。
今晚誌平剛進四合院,就聽到井台邊的女孩子們在嘰嘰喳喳說話。高凡的宿舍裡圍著很多年輕人,在高談闊論這一周遇到的趣聞異事。小莫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填寫差旅報銷單。誌平拿著一本《讀者》走了,高凡頭忙問張會計不坐會嗎,誌平說有《讀者》就不要兄弟們了!
誌平走到南麵那排房子跟前。這裡要安靜多了,靠西頭是一個種菜老頭的房間,隔著老頭的房間再往東,是馬海波和食堂另一個員工楊梅的宿舍。誌平心頭一熱,他想去馬海波房裡轉轉,心裡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甜絲絲的感覺。
他既不想讓彆人知道他喜歡馬海波,又忍不住把心裡的喜悅從臉上表現出來,從言語上透露出來,多麼矛盾而甜蜜的感覺!
今晚海波的房間裡還有銷售科的花二姐,她正對著一個新業務員在說話,海波坐在床上,聽她們說,偶爾也說一句兩句,隻有楊梅在用心地低頭疊衣服。
看到誌平進來,花二姐反客為主,很客氣地讓座,誌平既不坐下來,又不道謝,卻沒頭沒腦的說自己過來是因為去了高凡房間找小莫玩,順道來的。
花二姐隻是笑笑,並沒說話。倒是海波格外興奮起來,看到誌平手裡的《讀者》,一把奪過來,哈哈笑道:“我最喜歡《讀者》了,讓我先看看。”馬海波這麼一鬨,讓原來還有些緊張的誌平放鬆下來,誌平坐下來,問她上次拿的那本還沒還他。
海波立馬說:“在我這裡啊,你放心,一起還。”
花二姐微笑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她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內,海波就和誌平如此熟絡了,如果他倆好上了,那對她們銷售科又會少了一份力量。
花二姐見海波搶的雜誌是《讀者》,便對她說:“你如果要看,去銷售辦公室吧,我們定了全年的。”
海波指著誌平說:“這不是他的,肯定是從業務員那裡拿來的。”
誌平微笑不語,二姐讚了一句:“海波真是了解張會計。”
這句話像是一杯烈酒,兩人都像是喝醉了似的,紅著臉不說話。
誌平也覺得海波興奮的像個孩子,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安靜和寵辱不驚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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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低頭收拾衣服的楊梅,一邊乾活一邊側耳聽她們說話,最後那句“海波真是了解張會計”讓她手抖了一下,幾乎疊不成衣服了。
略略尷尬的氛圍,花二姐像是明白一切了,笑笑起身,拉著新來的業務員走了。屋裡隻剩下海波,楊梅和誌平時,楊梅開口問誌平:“你還不走嗎?我們可是要睡覺了。”
這句話說的那麼自然,沒有逐客的意思,更沒有調侃的戲謔。楊梅覺得自己難得跟誌平說上一句話,她隻要能坦然地跟誌平說一句完整的話,也會讓她持續開心好幾天呢!
誌平謝謝楊梅的提醒,轉身走了。他覺得跟海波無需再客氣地道彆,可以怠慢。隻有跟楊梅才客客氣氣的保持距離。
然而,楊梅卻認為那是她跟誌平正經肅然的好感,而這種好感是誌平絲毫不知的。楊梅對誌平的感情猶如山坳裡的一朵野花,春風來時花開,暴雨打過花落,隻有大地白雲看見,沒人注意到一朵野花的欣喜悲傷。
花豔紅在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解馬海波和張誌平,怎麼會好上了呢?
她深知,誌平是剛來的會計,財務向來是左洪福的地盤。誌平也就成了他們拉攏的對象,當初高廠長決定在財務科安插一個新人,也是對嚴、葛兩會計的不信任,要起到監督作用的。如果誌平被他們拉過去,也就失去財務的監督意義了。
隻是馬海波和宋振江的事造成的風波是誌平沒法知道的。一個錯過現場的旁觀者,聽的再清楚也隻是講述者口裡的故事。
當時宋振江老婆過來大鬨基建科的那天下午,高廠長皺著眉頭,顯露出來的表情就是不屑和厭惡。
花豔紅想到這裡,不禁同情起誌平來,然後她轉念一想,起了個心思,要旁敲側擊的提醒一下張會計,至少不能讓老左他們的意願如此輕易得逞。
三
那天誌平參加完銷售會議後,走到高廠長麵前,把派遣證拿出來,讓廠長簽字。高廠長看了一下,問要不要給左廠長先簽。誌平說沒事,隻是送給“鄉企局”去存檔。哪個負責人簽字都有效。高廠長才拿起筆來嘩嘩嘩簽下“同意接收!高深”幾個飄逸的大字。誌平也順便請了明天的假去市區辦事。
誌平再來到巢州市鄉鎮企業局的大門口時,感覺“鄉企局”不過是個三層樓的普通建築。沒有了第一次來時,那種既激動又神聖的感覺。那時他一直在“再等等看”的無儘煎熬裡,期盼著能分到一個心儀的單位。而現在,隻不過是送一份派遣證來歸檔而已,絲毫不覺得“鄉企局”有什麼神秘和重要的了。
誌平還是去了二樓那間辦公室。當他把派遣證交上去後,在一張表格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才發現張誌平的派遣意向單位“環湖建材廠”簽署的日期是10月5號。老賈帶著張會計來大廟鎮蓮花村時,已是10月中下旬了。他一開始隻是懷疑日期有誤,後來就看到那張表格上其他同學的名單,大都在10月10日之前都已派遣結束。誌平疑惑不定的時候,那個胖胖的主任回過身來問誌平放好了沒有,誌平立馬回答:“好了好了。”
誌平忽然又問主任道,“我們工作都是統一分配的嗎?”主任不假思索地說:“當然了,統一協調,統一分配啊。”誌平慢慢退出辦公室,滿腹狐疑地想。那隻有一種可能,老張會計把誌平的派遣證先壓了下來,半個月後才告訴了他分配到的單位是環湖建材。
如此想下去,他覺得老賈找的什麼人呀?父母在聽到吳鎮有那個注塑廠後,又為什麼那麼著急呢?父親找了二十年前認識的那個老賈,看來也是個不靠譜的。他猛然想起母親好像說過找工作用掉5000塊錢。難道就是為這工作送禮嗎?誌平心痛不已,感覺一點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