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解縉頓了頓,緊蹙的雙眉似是舒展了一些,但語氣依然凝重,“金尚書是皇上信任之人,也是東宮輔臣、太子之師。殿下知道,他在皇上麵前說話的分量,同樣的事,他說了皇上興許會聽,我說了或許就是犯忌。就拿我當年被貶謫來說,力諫交趾用兵,金尚書也諫了,皇上雖不采納,卻也不怪罪。人就是這樣,一分資曆一分威,一分親近一份情。無論臣是否在身邊,請殿下謹記,金尚書是太子的貴人,若需要的話,他舍了命也會保全的。”
解縉話鋒一轉,“為今之計,一則殿下要竭誠孝敬,以仁孝感動皇上,以寬厚善待大臣,以愛民撫慰百姓,用好太子監國的天時和居守京師的地利,做好人和之事,雖萬事在天,占儘天時、地利、人和,東風豈能喚不回?二則既要有君子之腹,又要度小人之心。那些附勢的大臣在明處好對付一些,微臣估摸殿下身邊必有‘秦後之人’,為何不學‘其人之道’呢?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殿下一定要想方設法知彼,諸事就主動多了。”
高熾不難明白,秦後就是漢朝,解縉指的是漢王高煦。皇上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一麵立他為太子,監國理政,名義上代皇上處理天下大事;一麵又寵幸漢王高煦,以致禮秩信任超過皇太子,弄得大臣左右為難。
還在得寵的時候,一次和皇上獨坐,君臣講起曆朝曆代治亂興衰的典故,相得益彰,解縉便把話題引到了漢文帝寵妃的故事上。他說,往常,皇後和慎夫人在宮中相處時,常坐一張席子上。文帝臨幸上林苑時,大臣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拉遠了一些。慎夫人杏眼圓睜,不肯就坐,文帝也質問袁盎為何這樣。袁盎說,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妾、後豈可同坐?陛下忘了高祖身後戚夫人“人彘”的事了?漢文帝警醒了。永樂聽完故事,一句話不說,這不與他立了太子又寵幸漢王如出一轍?解縉借古喻今,永樂心中不快。
今天,解縉的一席話高熾雖不完全讚同,但字字句句的肺腑之言直讓他頻頻點頭,淚往上湧。做燕世子的時候,或許年少,沒覺要動什麼心思;當了皇太子,二弟高煦明火執仗,三弟高燧急流暗湧,二人又在奪嫡上達成某種默契,加之父皇的曖昧,自己整天提心吊膽,如履薄冰,這皇太子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
解縉遠在南疆,除了蹇義、金忠、楊士奇偶爾能說說心裡話外,對任何人說話都要加著十分小心。有時候,高熾甚至天真地想,真不如永遠就是個燕世子,將來做個燕王老死北平,哪有這麼多煩心事。可事已至此又不能不麵對:“卿的話孤記下了,你既回京沒見到皇上,是不是該給皇上留一份奏章呢?”
“隻是光陰久了,思念皇上,沒甚大事,殿下代為轉達,臣就不留了。”“那好,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話音未落,小太監張興慌慌張張跑進來:“殿、殿下,太子妃娘娘又不好了。”
交趾的仗越打越沒了頭緒,寨寨點火,村村設防,沐晟承父兄之威在雲南雄震一方,傳檄而定,但到了交趾卻一敗塗地,一籌莫展。前麵張輔收兵回京,後麵交趾就亂了,皇上急遣沐晟為大將軍進剿叛寇,卻大敗而回,永樂不得不派張輔去扭轉戰場的敗局。解縉於軍事也不甚懂,更說不上話,誰也不把他這個曾經的閣臣、如今的參議放在眼裡。他也是個散漫慣了的人,在皇上身邊尚不知收斂,到了化外,三年的忍氣吞聲,也沒有磨光他的棱角、磨就他的性子,借著回京奏事的機會,多少坎坷辛苦想向皇上一吐為快啊!
皇上北巡那是頒詔天下的,可沒有人告訴他,到了南京才知道,皇上去了北京,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從大內出來,轉身之際,忽覺後麵有人跟著,一想,除了家中妻兒,再無彆的牽掛,也就不在意,漫無目標在街上逛著。
七月,南京最熱的時節。日頭正毒,樹葉被曬得垂頭喪氣,知了在枝上聲嘶力竭,驕陽穿過枝葉從頭頂直曬下來,躲無可躲。因多日無雨,路麵人踩車軋,輕輕走著,都能揚起一股股塵埃。街上行人很少,隻有賣食品的攤主用一把隻剩了幾根翅鼓的破扇子無精打采地驅趕著貪婪的蒼蠅,一切都了無生氣。
百無聊賴之時,解縉眼前一亮,對麵走來的正是外出公乾的鄒緝,放馬在街上。他想喊聲“仲熙”,又猶豫了,舊日好友都在避他,他又何必自討沒趣?若無其事往前走,還是鄒緝發現了他,跳下馬,奔過來。一番寒暄後,便邀他來到了三山街上的醉仙樓。
剛邁進門,店夥計已揮著搭布麻溜兒轉過來道:“二位爺可是有日子不來了,今兒是吉星高照,就把二位給照來了。”
解縉心事重重,沒心思搭訕,要過一把大扇子,“撲噠、撲噠”地搖個不停,鄒緝也隻揮揮手算是回應,選個角落坐了,吩咐照往常上兩涼兩熱四個小菜,一壺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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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酒下肚,往日裡口若懸河的解縉今日硬是一句話都沒有,鄒緝知他胸中鬱悶,邊斟酒邊說:“你這個話匣子今天是上鎖了不成?一路辛苦來京,既見不到皇上,也不能就這樣空空地回去,那成什麼體統了?”
解縉心下一顫,仰頭又喝了一杯,為自己壯膽。從宮裡出來,日頭一曬,倒讓他清醒了,謁見太子,實在唐突,於君臣二人都會不利,接下來的後果呢?他越想越後怕,下意識朝外望了望,本來行人稀少的街上已有了三三兩兩形跡可疑的人,收回目光,他淡淡說道:“我平日放浪,於朝堂之事並不留心,又整日在路途,哪裡看的見朝廷的邸報?故不知皇上已北巡了;千辛萬苦回來,住驛站時,也不願搭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員,消息皆無,所以撲空了。謁見太子後才知是進退兩難啊!雖不曾聲張,但從皇宮出來就似見到了盯梢的,外麵好像還有,還是趕緊走,我不想再連累你啊!”
“我是什麼人你不清楚?”鄒緝把酒杯一戳道,“不生事,不怕事,與你儘同鄉之誼,有人告到皇上那兒,又有什麼錯嗎?你呀!”他為解縉惋惜,“為甚不先去翰林院,找故交舊友議一議,討討主意。”
解縉夾了口菜,痛苦地搖搖頭。他又何嘗不是這麼做的,但偌大的翰林院,已不是他的棲身之所了。除隨皇上北巡的,黃淮、楊溥、楊士奇倒也熱情,但寒暄中已見了言語的隔膜,又轉了幾個房間,更冷了,就像喝下去一碗冰水,從裡往外寒冷透骨,手腳冰涼,所以,他才去了皇宮,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再去北京,他的行程已不允許;就這樣回去,明擺著的事,準會有人告他無人臣之禮。皇上會處罰他嗎?下獄,坐牢,各種刑具?思緒一遠,便驚得他脊背發涼,冷汗迭出,一種大難臨頭的危險像冬日的寒風一樣從四麵八方襲來。與鄒緝對麵而坐,一桌的兩側,已是人生的萬水千山了。
“見太子的結果如何,下步怎麼辦?”鄒緝更關心解縉的明日,已然被動,倘有彌補之措,或能補救於萬一。
解縉咬咬牙:“你知道,太子也在跋涉,還能怎樣,我會舍命保全。至於本人,想明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不由人,又奈天何?”
“千萬慎重。”鄒緝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隻能解勸。話說開了,事看透了,解縉仿佛輕鬆了,邊吃邊飲,風卷殘雲。到南疆以後,似乎就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南的老酒小菜實在太香了,手不停,嘴不停,他好像要把後半生的飯一下子都吃進肚裡。看著他的怪樣,鄒緝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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