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多了,寧王咳嗽起來,從裡往外,發自肺腑的哪一種,那一刹,真像是七八十歲的老者,清茶往下順了幾次,才見好轉。
“源潔見笑了,孤王平時很少說話,見了皇上身邊的人,就親切,尤其見你,就是見了知音。說起曆朝舊史,我的話就多,讀書、修書竟已成癖,一時半會兒地轉圜不來,還望多多諒解。你既來了,也沒有什麼奇物相贈,已刊印之書各選一套如何?”
“微臣代皇上頒書,今日卻要受寧王之書,卻之不恭而受之有愧啊!王爺奇才,數年之內如此多的著述,涉獵之廣遠非臣下可及,臣此去各省路途還遠,王爺的書伴著,臣一定不會寂寞了。回京之時上達天聽,皇上也會為王爺的豐碩偉業高興的。”
胡濙真心稱讚,高大的身軀立起來一揖到底。寧王一個不屑的挑眼,心說,你的密奏隨時可達,等什麼回京?嘴上卻淡淡一笑,“先謝過胡公了。在江西要多留幾日,滕王閣就在跟前,一定要去的,廬山也要去。你大概隻是從李太白的詩裡讀到了廬山的飛瀑,實地感受,大不一樣啊!那飛流直下、掩映山河的宏大氣勢總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每一次的感觸都不儘相同……”
說到這兒,寧王眼前又浮出了當年在大寧“壯歲旌旗”的豪情,雙目炯炯,意氣風發,大有了“黃沙百戰穿金甲”的英姿。這才是真正的寧王,和方才老氣橫秋的“孤王”不啻千裡。胡濙心中感歎著。
寧王忽然感覺到什麼,目光一下子暗淡了,人也萎縮了一般。“由這宣泄跌宕的飛瀑,孤王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元太祖成吉思汗,他的征戰就是這樣的氣勢吧,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泰山壓頂之勢,博爾術、木華黎、博羅渾、赤老溫四大先鋒,使多少國家望風披靡,納貢稱臣,那疆域遠非曆朝曆代可比。可今天,隻短短百餘年的光景,還不是那壯觀之後的萬千水浪,泄成一潭水花平靜地淡淡流去……”
他不再看胡濙,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叱吒之後的風雲還是風雲,拍岸之後的驚濤便不再是驚濤。悟透了這一點,孤王的遁世之念便時時縈繞心中,便有了喧囂終歸平靜的淡然。天高地闊,坦蕩無垠,波平如鏡,一望無際,這是一種遠勝於桃花源的境界,也是孤王托誌仙人的境界。”
一下午,寧王的嘴都沒閒著,由桃花源前述到老子、莊子,談天地之大美,萬物之至理,談“傍日月,挾宇宙,遊乎塵垢之外”的逍遙遊,超然於世,與天地的精神往來,把胡濙說的有點暈。近兩個時辰,他覺著該說的話也說了,該演的戲也演了,雖然有一點小小的瑕疵,當不妨礙他整體遁世的表象。
善謀的寧王時時處處也沒有忘了他的謀略,有什麼辦法?皇帝疑心重,不這樣,又怎能保寧王一脈世代繁衍、與國同休呢?
然而,子孫的折騰,還真就沒讓寧府與國同休了。寧王朱權忍了一輩子,又是《家訓》,又是《寧國儀範》,也沒能阻止子孫的不忍,到他的四世孫朱宸濠時,賄賂明武宗身旁的大太監劉瑾,掩蓋了擴軍、積儲錢糧的違法事實,準備就緒了,一朝發難,舉兵北上,號曰十萬大軍。出江西,攻安慶,一心要殺奔南京,和北京的皇帝來個南北對壘。巡撫王守仁,也就是世傳的陽明先生聞變,避實擊虛,檄文幾個知府,合兵破了朱宸濠的老巢南昌。前有堅城不克,後有巢穴失守,朱宸濠進退失據,不得不回兵。幾個回合下來,竟敗在了著名的心學大師手裡,終以被殺了事,爵除。
這以後,再沒有藩王起兵反叛朝廷的事了,還是心學厲害。“源潔一路奔波,鞍馬勞頓,又陪了孤王一下午,想是乏了,暫去贛江驛安歇,明日,本王陪你遊滕王閣。”寧王狡黠地一笑,魚尾紋誇張地從眼角四散開來。他的或幽或暗、或悲或喜,連一顰一笑胡濙都看在眼裡。但胡濙不是那種愛生事的人,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若不是和李太白、杜工部聯係起來,又有誰會知道這兩句詩是彼此的思念,還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嗎?
飛蓬各自遠,且儘手中杯。寧王演戲,胡濙也不含糊,忙站起又是一揖到底:“王爺胸中點墨,萬裡飄香,每日耕耘不輟,筆走龍蛇,縱是千古流芳的雅句,也難頌大王之一二,微臣仰羨之至!看閣觀瀑的小事,豈敢再勞大駕,有王爺熟門熟路的指點,我們自去就是了。”
“罷了!罷了!”寧王起身,似有許多未儘地主之誼的遺憾,“孤王不去你們倒自在,隨意春芳歇,有什麼需要儘管說來。”
胡濙忙退後幾步,跪行了大禮慢慢走了出去。夏秋之交的南昌,仍然沒有一絲涼意,李麟、張蕭、朱祥、蘇喜兒一直等在門廳裡,幾隻大蒲扇“嘩嘩”地扇著,起先還有王府的人陪著倒茶說話,工夫久了,倒茶的也不再過來,幾個人受了冷落,覺著沒趣,蹦出了一句半句的抱怨。還是朱祥機靈,悄聲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家是王府,能喝茶已是不錯了。”幾人一想,也是,王府雖是由布政司改建,但人家已不是地方有司,彆把王府當郡縣啊!也就安靜了一陣,還是憋不住,開始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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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李麟打趣道:“寧府的規製不大,牆皮有剝落的,木漆也褪了色,想這寧王也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十個美人陪著,好不愜意。醉臥花叢中,長睡不能醒,那滋味!”
蘇喜兒詭秘地一笑,做個鬼臉:“李大人這話算說著了,在宮裡就聽說,寧王爺弄起那事來,總有新花樣。一次夜半,王府裡傳來馬蹄聲,下人奇怪,揉了揉睡眼往外看時,月光,一對赤裸的男女騎在馬上,女人的尖叫和歡快的馬蹄聲響徹了南昌的夜空,巡城的士兵還以為預警呢,緊張得不得了,原來竟是寧王和一個姬妾正在馬上撒歡呢。”
幾個人一陣壞笑。“撒不撒歡的,反正是沒你什麼事了。”張蕭揶揄了一句,聲調拉得老長。大家已混得廝熟,鬥嘴解悶是送書之外的常事。打人莫打臉,小太監蘇喜兒被說到痛處,白淨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有什麼辦法,那物件割了去就長不出來,前朝多少有權勢的太監,吃人腦、吃幼童的小雞雞,也無濟於事,弄個“菜婆”,也隻能撫慰撫慰。
朱祥和他一樣,也覺不自在,幫著蘇喜兒說話:“沒我們甚事,也沒你甚事吧?跟胡大人一路出來,你那‘家夥’不也是乾挺著?要不,請寧王爺幫個忙,從他宮裡給你選一個?”
“彆、彆、彆,寧王肯定不幫忙,不如請胡大人寬恕他,就從南昌找個女樂泄勁吧。”蘇喜兒緩過勁來,和朱祥一唱一和。這下,輪到張蕭不自在了,寬寬的腦門上滲出汗來。他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平日裡話不多,尤其是葷的,冒猛子蹦出一句半句的,挺噎人,今日讓兩個小太監調侃著,竟沒了話,黑紅的臉憋得發紫。
“沒事找事是吧,你兩個小東西現在就去,找不來女樂,再把你倆騸一回。”不知什麼時候,錦衣衛小旗宋塔進來了,替張蕭打抱不平。他是這十五名錦衣衛的小頭目,總攬胡濙一行的護衛和安全。
“師傅饒命,師傅饒命!”朱祥、蘇喜兒忙跪在地上磕頭。“起來吧。”宋塔一手一個把二人輕輕提起,“以後這嘴巴放老實點,不許逮啥謅啥,多聽聽幾位大人的話,興許還有大長進呢!”朱祥、蘇喜兒諾諾連聲。論身份,宮裡的小太監守在皇上身邊,自視高貴,不會把錦衣衛的小旗放在眼裡。出來了,胡濙行得正,大家處得好,二人還和宋塔學起了拳腳功夫,故稱宋塔為師傅。
胡濙去見寧王後,宋塔留張蕭幾人等胡濙,自己則率人到南昌街上“轉悠”去了。一大圈下來,走馬觀花,蜻蜓點水,哪裡看得出“異常”?何況,本就沒有異常嘛!回到寧府,邊等,邊和眾人談著街上的見聞,又扯了些不鹹不淡的話,便見胡濙走了出來。
宋塔高聲和寧府侍衛、門人打著招呼,陪胡濙走出端禮門。胡濙又回頭看看,由布政司衙門改建的王府還真是頹敗了些,雖然王府的南北東西端禮、廣智、體仁、遵義四門完整,但王城的承運、存心、圜殿等主殿也隻能說是應個景,就連皇家禮製規定的該飾以青色琉璃瓦的宮殿、門廡及城門樓,也沒有改過來。幾年前,永樂想著從國庫撥錢給他裝飾一下,寧王卻說,陛下剛剛即位,花錢的地方多著呢,皇上的十七弟,不會因王府的簡陋就不受尊重了。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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