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入鞘,書入匣。她擦乾淚水,重新跪下,對著雙親、對著丈夫就要永歇的、冰冷的墳塋各磕了三個頭,起身,堅定地往回走了。老者的指點,使她仿佛看到了前方的光明之火,生命之火,她步履輕盈,飄飄欲仙,連自己都不知怎麼這麼快就到家了。
回到家裡,她取出古書,仔細研讀,書中既有不滿現狀、憧憬未來、崇尚光明、崇奉明王的咒語,亦有周濟鄉鄰、與人為善、普度眾生、符水治病的典方,還有幻化世相、接通天地、撒豆成兵、驅使鬼神的魔咒。她如獲至寶,愛不釋手。
她是讀過書的人,不僅知道劉福通為何許人,她還知道曾在山東活動的紅巾軍大將毛貴,更對白蓮教教義中“明王出世”的話深信不疑,隻幾天工夫,她就走火入魔般鑽進書裡,越讀越興奮,似乎早已成了立在雲中呼風喚雨的仗劍者。
第三天,家裡就突然來了幾個遠道而來的問病者,她這個從未做過郎中的人並未驚慌失措,鬼使神差般居然講出了一些仙界的道道,寫個符燃了,隨水喝下,病者很快痊愈了。估摸是那老者的襄助,來的人越來越多,幾個月工夫,唐賽兒就成了蒲台縣西知名的治病高手,時疫也好,妄症也罷,到了她這裡,基本都手到病除,順帶著向眾人宣揚小明王出世一類的白蓮教義,信她治病的人,也就信了她的箴言。
唐賽兒剛滿二十歲,人又生得漂亮,難免名聲遠了一些。無賴借問病之機輕言慢語,雖不敢動手動腳,也是心病,她本不願再嫁,乾脆落發為尼,青衣青帽,為登門者療病。為顯示自己年紀很大了,還自稱“佛母”,這一招果然靈驗,一些慕其美色之名準備來“求醫”的,一聽“佛母”坐診,想來那“美”也是傳言,還真就望而卻步了,但慕名看病的卻絡繹不絕。
家裡放不下了,便到街上、縣上和彆的州府設起香堂,焚香禱告,共拜明王,由劉俊、賓鴻、董彥升等幾個比她年紀大得多的弟子分任堂主,尊奉賽兒為總堂主,各堂一樣為人治病,教習拳武,扶危濟困,半年下來,趨之若鶩的信眾又不知幾何了。
“總堂主,我的幾個弟兄正為人治病,縣上忽來了一夥差役,說我們聚眾鬨事,不由分說把人拿了。同是生於天宮的人,同是無生老母的兒女,哪能讓弟兄們遭難,我帶了幾十個弟兄,半路把人搶了回來,還打傷了三個差役。”在縣城設堂的黑大漢劉俊憤憤道。賽兒猶豫了一下,半年多的工夫,她的香堂、教眾就遍布蒲台和濟南、青州、萊州等州府了,饑民們一批批湧入,勢頭太大,掩也掩不住。乾脆,就把他們聚集起來,共創美好的明王天國,借這個機會,把話挑明了,看看大家的意願。看著外麵黑壓壓幾百號人,她站在簷下,杏眼圓睜,大聲說:“咱的香堂搶了人又傷了官差,如虎如狼的縣衙豈肯善罷甘休?那時候,抓了、打了、甚至殺了都未可知!坐著等死還不如學教義裡的劉福通、劉大帥,共舉義旗,拚將一死,迎接明王出世,打出一個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的新世界。”
元末的紅巾軍起義,就是在雜糅進佛教教義的基礎上創建的白蓮教、彌勒教,期盼一個明王出世的新天國。真應了劉福通、韓山童在挖河的河工中製造並流傳的“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諺語,天下大亂,群雄蜂起,互相征伐,外抗蒙元,最後一一都被朱元璋領導的紅巾軍削平。回應民間普遍流傳的“明王出世”的讖語,朱元璋稱帝,為自己建立的王朝取國號“大明”,意即“明王”已經出世,人人都要尊奉,並各安其業了。但白蓮教在民間仍悄悄流傳著,他們還在期盼著“明王出世”,且早把劉福通這樣的開山祖師奉為神明了。
先是片刻沉默,繼而是一陣滌蕩魂靈的低沉的附和聲:跟著總堂主,生死不棄離。刀山也敢上,火海更敢闖!
賽兒點頭,會心地笑了。有了一群生死相依的弟兄姐妹,她什麼都不怕了。但是,這麼多人,終歸要有一個安全的去處,隻是這蒲台東瀕大海,一馬平川,無任何天險可依,官軍來了,拿什麼抵禦?鮮靈靈的生命莫不是又要葬送了?
她感謝、安慰大家幾句,就叫身邊的姑娘追日和望月把眾人安排到村裡的教眾家中,他要和幾個堂主共議一個去處,這是關係數百人、乃至更多人生死存亡的大事,必須慎之又慎。
正好另兩縣的頭領賓鴻、董彥升也來找賽兒說事,於是和劉俊等坐下來,圍著小炕桌議事。濃眉大眼的賓鴻說:“我的老家諸城雖有琅玡、常山、馬耳山,但山都不險,若和官軍對抗,怕是抗不住。
白淨的董彥升念過幾天書,文縐縐的,他說:“莒州地勢也不甚險要,西麵的浮來山,西北箕屋山,都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山,不必考慮。”
“總堂主,”劉俊扯著大嗓門道,“這樣看來,我的老家益都就是上上之選了。”幾個人一齊把目光投過來,劉俊起身戳到地上,黑塔一般,邊說邊比劃,“益都縣南有雲門山,東南連劈山,西南有石膏山,西有九回山,西北有堯山,放眼一望,真可謂群山連綿,是個藏兵的好去處。更奇的是這石膏山中有一座卸石棚寨,也不知是哪個朝代留下的,還有寨牆,形勢險要,易守難攻,小時候常去,休說幾百號人,備足了糧草和飲水,就是一兩萬人也沒有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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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天一亮,縣衙就要來抓人了!”久議不下,安置完教眾的追日進屋就有些著急,催促幾個頭領。
“劉堂主所說,是個好地方,幾位以為呢?”賽兒首肯,瞥了追日一眼,怪她不該催促,但也慮著事情緊急,沒有太多的工夫詳議了,遂忙著征詢董、賓二人意見。
“總堂主定吧,你到哪裡,我們就帶著弟兄跟到哪裡。”
賽兒坐直,眉毛一挑,目光堅定:“就這麼定了!乘著黑夜,劉堂主帶眾人先走,董、賓二位堂主回鄉集結弟兄,我收拾一下,隨後就到。幾百裡路程不短,叫大家帶足水和乾糧,就裝扮成到外鄉乞討的受災百姓,分成幾撥,零零散散,越無序越好,千千萬萬不能驚動了沿途官府和官軍。”
“得令!”劉俊一拱手,招呼二人往外走。賽兒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連同房子托鄰居變賣了,充作軍費。
卸石棚寨位於青州府益都縣西南林木茂密、峰巒疊嶂的石膏山中,崗阜起伏,山勢險峻。依山勢在山頂自然形成了東西南北四處較平緩的坡台,也不知哪朝哪代還把南北兩座山頂壘上了高大的寨牆,至今仍堅固無比;東西兩山雖沒有寨牆,卻是個依懸崖為天險的直上直下的險地,各有一條羊腸小路通向山中腹地,確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好關隘。賽兒雖不懂軍事,但她在四寨走了一遭後也明白了,誠如劉俊所言,備足水、糧,就是有十萬官軍也奈何不得。心裡有了底,好看的臉上便露出了多日奔波後疲憊而燦爛的笑容。
靜謐的山鄉傍晚,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將四座山峰點綴得色彩繽紛,眾人來到了地界較大的南寨,賽兒登上一塊巨石,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更顯俏麗、英武。
“兄弟姐妹們,我們不想與官府為敵,可留在蒲台,老老少少就會把蒲台縣的牢底坐穿,幾間房子、幾畝薄田搭進去不說,早晚會死在大牢裡。我們不願做冤死鬼、屈死鬼,就到了卸石棚。可上了卸石棚,就沒有退路了,就是與官府為敵了,就是官府眼中的賊了,官府的大軍早晚會來征剿。大家也看到了,這是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好地方,隻要備足糧草和用水,足可以和官府周旋一年半載。若攻下濟南,我們的地盤就大了,就可以像當年的紅巾軍一樣走出山東了。當下要做的,就是趕快把破舊的房子收拾好,安置好兄弟姐妹。堂主們辛苦些,就地取材,組織大家一齊動手,有了遮風避雨的房子,眾人的心才能踏實。等我們再聚集一些人馬,破他幾個州縣,日子就沒這麼難了。”
“總堂主,今日就把起反的大旗樹起吧!”人群中有人喊。“樹旗吧!”是一片嘈雜的聲音。“不,現在還不是時機。”賽兒說,“樹大招風,人高招事。立足未穩最易被敵人擊破,大家先紮好營盤,安頓下來,假我以時日,大旗樹起之日,就是官軍潰敗之時!”“官軍潰敗!官軍潰敗!官軍潰敗!”幾百人的喊聲在叢林間、山穀間回蕩,連大地都震顫了。隨著陸續聚集的隊伍,賽兒的人馬有了一千多人,山上的糧草、飲水真就成了問題,一個智取益都縣城的計劃業已形成,並約董彥升、賓鴻等相繼舉事。
這天下午,除留一小部分弟兄把守山寨,劉俊帶三百多精壯從幾個城門裝作送柴的、趕集的混進城內,賽兒帶剩餘弟兄埋伏在城外。後半夜,全城都睡熟了,連守城的官軍也抵不住颯颯秋夜的涼風,躲進屋裡打瞌睡去了。
劉俊帶人從裡麵解決了守城門的官兵,大開城門,賽兒帶人呐喊著從外麵衝了進去,守城的幾十名官軍大多在被窩裡就束手就擒了,攻取益都前前後後還不到一個時辰。第二日、第三日,董彥升拿下莒州,賓鴻、趙婉率眾拿下諸城,一時間捷報頻傳,卸石棚寨的“唐”字大旗遂在四寨中最高的南寨上空隨風招展,饑民如潮水般湧入卸石棚寨。幾路分兵出擊,又連下膠州、即墨、壽光等縣,青州府的官軍再也坐不住了,青州衛指揮使高鳳帶五千人馬向益都縣西南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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