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朕嬌生慣養的三子，朕最疼愛的三子，會對朕下毒手？怎麼會，怎麼會呢？”永樂的精神狀態本就不好，突來的巨大刺激使他由氣憤變得抑鬱，口中不斷自言自語。
“皇上如不信，先把微臣抓起來，孟賢就在北京，王府的護衛人馬也要三三兩兩進京了，抓了孟賢一切都會真相大白，微臣估計那偽詔就在孟賢手上。”
王瑜直挺挺跪著，幾乎是哭訴。永樂還有什麼不信的，前幾日趙王的千裡送藥，那居然是弑君的毒藥，他還把它當成了在長史教授下的孝心了，虧得盛寅打翻了，否則，否則？永樂不敢再往下想，雙目發直，臉部慢慢扭曲，長髯亂抖著，說不出話，像一個發作了的癲癇病人，眼見著四肢都僵硬了。
“皇上，”楊榮吼叫般喊了一聲，聲調比平時高了許多倍，意在警醒。經此一驚，永樂激靈一下，漸漸恢複常態。
“臣以為兵貴神速，事不宜遲，一麵速派人逮了黃儼、孟賢及在京所有黨羽；一麵下詔趙王隻身進京陛見，趙王離府後，令河南都司兵圍趙府，一應訪人許進不許出，鑿實之後再抓人不遲。為防河南都司有變，令京軍晝夜兼程進抵彰德。”
楊榮一聲喊還真把永樂驚醒了，他瞪起眼睛，罵道：“好一個忤逆不孝的逆子，竟敢勾結狗奴才對朕下手，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朕要剝了他的皮。馬雲，傳旨錦衣衛劉敬，不，你親率東廠番役立捕黃儼、孟賢等逆臣；金幼孜擬旨三份，一份宣趙王隻身即刻進京陛見，一份諭河南都司兵圍趙府，再一份令柳升、不，令陽武侯薛祿率三萬京軍速抵河南。”
“遵旨。”金幼孜回內閣擬旨，馬雲一溜小跑出大內，上馬直奔皇城東安門，率東廠捉拿黃儼等人，多少年的低眉今日終於可以昂首了。
夜涼如水，街麵上冷冷清清，幾無行人，天幕疏星閃爍，薄薄浮雲半掩了一彎寒月。皇城內傳來永樂大鐘悠久深沉的聲響，更給京城平添了幾分幽邃與神秘。
東廠大門西向，院子很深，一條磚路甬道通向執事大廳，大廳後麵是提督太監和掌班、領班、司房等官員的公房，再後一排是番役的住處；廳南側是獄禁之地，一切都屬草創。馬雲到時，鑼聲一響，大院內上百個番役手執刀槍片刻集結起來，他大致安排一下，便分三路悄悄湧出，奔向北安門外黃儼的私宅。
從未有過的心神不寧攪得黃儼心亂如麻，這麼多年的通風報信也沒有像今天一樣如坐針氈，毒計尚未成功，竟有了大限將至的淒涼。支走孟賢，他在書房時而坐下時而踱步，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走到書案前鋪開上好的湖州宣紙，侍立一旁的芝蘭忙來研墨，不大一會兒，滿屋裡便飄出淡淡的墨香。
風風雨雨幾十年才熬到了司禮監提督太監的顯位，執掌大內，但他也隻是偶爾享受過成功的喜悅，大多數時候一絲一毫都不敢張揚。因為在皇宮多年，燕王奪位、建文出逃，漢王、趙王陰謀奪嫡，父子兄弟至親反目成仇的事見得太多，知道的也太多。眼下，漢趙二王逼著，又有著貪財好色的秉性，不想參與都躲不過。所以，他每日裡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他在心裡盤桓著，不知不覺竟畫出了一隻落在懸崖上、已垂入暮年的老鷹，羽毛就要褪光，身體蜷縮著，卻沒有眼睛。他端詳了好一陣兒，悲涼地搖搖頭，隨手把筆扔在宣紙上，想不到那筆竟橫放在老鷹的脖子上。
芝蘭過來，輕輕把筆拿開，嗔道：“老爺，這樣不吉祥。”黃儼扭臉看她，水靈靈的大眼下一張多麼俊俏的臉啊，還有那挺挺的胸脯……芝蘭是吳中的小妾，吳中關押、抄家，芝蘭就落在了黃儼手裡。有了聽話和順從的芝蘭，黃儼毫不猶豫地將紀綱身邊的妖女李盼兒賣到了北京的勾欄。孟賢送來的三個美人，在他眼中也無甚滋味了，他也在琢磨著什麼時候賣出去。
隻有芝蘭最稱他的心。昨晚，或許是他和這美麗的女人最為巔峰的不能稱為床笫之歡的之歡了，手之所處，目之所向，意之所念，青春勃發、一股淫邪的最後瘋狂的念頭油然而生，再來一次，黃儼抄手把芝蘭抱到書房的小床上……
院外傳來了猛烈的砸門聲，起初，黃儼隻當是沒聽見，想再饕餮地享受一次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後一頓色宴，已經沒有工夫了。院門已是被砸開的聲音，他讓芝蘭服侍著穿戴好正四品內官提督太監的冠服，推門出去，眾人湧進時，黃儼凜然擋住了黑壓壓的一群人。屋門與大院有著三登台階，黃儼居高臨下，官氣十足，端出了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傲氣。他一眼看見了火把下領頭的馬雲，冷笑一聲：“小馬子，也敢來攪擾老爺的好夢了？”馬雲往日裡受了他不少氣，最發怵見他，但今日是奉了聖旨，底氣十足：“某來傳旨。”“聖旨呢？”黃儼目中噴火，咄咄逼人。直到現在，他還不大相信他的陰謀已經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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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孟賢才被他轟走不久啊！馬雲回手從小內侍手裡拿過一個黃綾卷軸，兩手拉開，高喊道：“黃儼接旨！”黃儼先是僵立著，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走下台階跪下來。大勢已去，刀俎上的活魚再搖身甩尾，又能折騰到哪兒去？黃儼府中的十幾個女人和幾十名侍役很快就被驅趕過來，他們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主子、皇上倚重的第一大太監會突然遭此橫禍，有的起初還抱有一點點幻想，有的早嚇得麵如死灰了。
宣旨完畢，便傳來一陣陣哭聲。馬雲的另一路人馬也把扮作商人的孟賢等人五花大綁從一家不大的客棧裡押到了東廠。不到兩個時辰，黃儼、孟賢等黨羽紛紛落網。黃儼深知大牢裡各類刑具的厲害，不費力氣便把收受美人、黃金、與趙王圖謀進毒的事一一招了。但早年私通塞外以及和漢王的勾連他隻字不提。
孟賢心裡有數，指望著趙王搭救，拒不承認進毒。皮鞭、烙鐵、辣椒水都扛過去了，人一捆到滾釘板上，看著那一排排的立釘要由頭到腳直鑲入眼中、鼻中、肉中、骨中，過一遍刑，人就成了篩子眼，渾身上下再沒一處好地了，此時，馬雲又把搜到的偽詔書舉到了他麵前，孟賢的頭一下子耷拉下來，這才招了準備第二次上藥時進毒和聯絡各衛的實情。
受趙王密旨，除了他自己一衛的全部兵馬，還勾連了被皇上革除的常山右護衛、興州後屯衛的人馬，此外還把趙王留守北京時關係密切的通州右衛也拉了進來，一旦計謀成功，諸衛約兩萬多兵馬同時進京，護衛新帝。
好一個歹毒的朱老三啊！馬雲心中暗罵了一句，但他還是隱隱地感到，孟賢並沒有將他的毒謀和盤托出，又會是什麼呢？他叫人找來黃儼的供詞，由東廠的一個僉書一點點讀給他聽。太祖皇帝鑒於前代宦官之禍，嚴禁太監讀書識字，馬雲過去的宣旨、也包括其他太監，都是把聖旨背下來，看著在讀聖旨，其實，認不得幾個字。
黃儼供詞中的一句“在宮內還有人襄助”的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毒藥不可能堂而皇之地進入武英殿，那麼，禦膳房熱藥的過程是施毒的最佳時機嗎？可侍奉皇上禦膳的那幾個膳夫，從頭目到配菜，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們決不會對皇上下手，那又是誰呢？
冥思苦索了一整天，馬雲忽然就想到了皇上讓他偵伺的三大殿和乾清宮大火案，密查的結果，都說有人在現場見到了建文帝的身影，也有人說，又像是尚膳監提督太監薑寶，是不是這個薑寶利用了皇上的疑心，一直在裝神弄鬼、蠱惑人心？
再審孟賢，果然，就審出了薑寶和趙王多年的溝通。馬雲大喜，一麵派人秘密盯死薑寶，一麵找建文時幸存下來的老太監細詢此人的經曆。
當年的建文帝，對所有的宦官都不大好，但唯獨對乾清宮的小太監薑寶不一樣。薑寶突然喪父，家境艱難，在燕軍擾攘、國難當頭的情勢下，建文竟從自己的內庫中給他拿了五百錠寶鈔，不但特恩準假，還讓他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孀母也有了些積蓄。從此，他發誓要報答建文皇帝。
燕軍兵臨長江，他和建文帝密謀後主動犯錯，被貶到浣衣局，等待機會。燕王占領南京，建文帝不知所終，他偷偷哭了幾夜。後又聽說建文雲遊雲貴川了，遂轉悲為喜。
今上即位，未經仔細甄彆，便將被貶的太監赦回後紛紛委以重任，薑寶先是在尚膳監任了一個掌司，李直出事之後便任了提督太監，平時，不多言，不多語，與人相處也好。從他回到尚膳監的那天起，他就開始了自己效忠建文的、對新帝的一係列報複。包括明裡暗裡對漢、趙二王及黃儼的支持，對皇太子夫婦的幾次投毒。
高燧自以為行事機密、滴水不漏，但他的護衛軍裡關鍵時候少了一個總旗都沒人在意。待皇帝的聖旨到時，他還在彰德王宮的溫柔之鄉裡和沐清溪撒著歡，沒上路呢。
傳旨太監海壽宣讀了讓他隻身進京的聖旨，高燧這才從南柯一夢的大睡中醒來，揉揉惺忪的眼睛，讓海壽到外間的花廳中等待，自己作一番收拾再行上路。
海壽嘻嘻一笑：“都說王爺工於心計我還不信呢，您不是想到京城去嗎？皇上隆恩，我奉旨接王爺進京。皇上說了，穿什麼不重要，隻要是王爺本人就行，不能耽擱。”
看著海壽小人得誌、得意洋洋的樣子，高燧恨不能拔劍捅了他，可他外強中乾，哪敢做一點魚死網破的事？到了這步田地，也隻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高燧長歎一聲，心中湧出了大勢已去、日落江河的傷感。苦心孤詣二十年，到頭來隻落得兩手空空，雖沒有項帶黃枷，也差不多了。他哀歎自己命該如此，又奈天何？隻得隨了海壽灰溜溜上路，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
如何發落這個“弑君”的逆子，永樂發愁了。按大明律例，謀逆之人不論是誰一律處死，何況又是大逆不道之罪？加上連坐之法，他的王妃、兒女等趙府一脈、甚至黔國公沐晟也就全完了。永樂隻有三個兒子，本就孤單，死了趙王就去了一脈，漢王那個桀驁的東西也難保他日後不生事端，若再有個三長兩短，也就隻剩太子高熾一支了，何謂子孫繁衍、脈脈不息？僅這一點他就覺著對不起列祖列宗。趙王忤逆欲置自己於死地，自己怎就不願、也不想置他於死地呢！三十年的父子親情難以割舍。可憐天下父母心，永樂心中默念起臣民百姓常說的這句話，翻來覆去，慮及長遠，他還是不希望高燧死。此罪若是饒過了，他以後或許再不敢胡為。但弑君之罪不做處置，不僅會讓高燧肆無忌憚，對天下臣民百姓也說不過去，什麼叫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冥思苦索了一個晚上，他想了一個屢試不爽的笨辦法，那就是命人將高燧直接帶到武英殿便殿，又讓輔臣將趙王的事無意間透露給了太子高熾，還把這個人情留給了太子。越往北走，高燧就越膽顫，進了北京，他已兩腿僵硬下不了馬，待進了皇宮，已不會走路，兩個內侍架著被帶進武英殿的時候，雖有初夏的清涼，他也大汗淋漓、麵如死灰了。朱高燧癱軟地跪在永樂麵前，低著頭，像著了風寒發熱一樣，渾身顫抖，當年那股奪嫡的勇勁，前日那種毒謀弑君的狠勁，目空一切、不日將君臨天下的乾勁，隨著他的一步步北移，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五月的皇宮裡並不是很熱，但被人架進來的高燧仿佛和衣從水池裡撈出的落湯雞一般，蔫頭耷腦，就差往地上淌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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