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在秦鐘麵前,一時竟有些自慚形穢,心中隻道:
“怪道林妹妹素來不肯與我親近,天下竟真有這等人物!與他相比,我豈不如泥豬癩狗一般!
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若也托生在寒門,早得與他結交,也不枉這一生了。
而今我雖比他富貴,可這錦繡綾羅,也不過是裹了我這朽木爛泥;珍饈美酒,也隻是填了我這糞窟泥溝!
‘富貴’二字,竟遭我荼毒了!”
秦家雖也是官宦人家,無奈京師居,大不易,況秦業年已七旬,生性老實,隻拿些死俸祿。秦鐘見寶玉相貌出眾,更兼有華裳美服,嬌婢侈童,也十分豔羨,亦自思道:
“果然這寶玉怨不得眾人溺愛他,可恨我卻生於這等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這‘貧陋’二字,實為人間第一等悲苦之事!”
二人俱是一通胡思亂想,愈發投機,不過半日功夫,已越覺得親密起來。
不多時,秦氏收拾妥當,又轉回來招待鳳姐,寶玉便要拉著秦鐘去私下裡說話,可卿忙道:
“寶叔,你侄兒倘有一時言語不當,且看在我的麵上,彆搭理他。他雖靦腆,性子卻強。一時或也有轉不過來的。”
寶玉隨口應了,鳳姐又來問寶玉可要什麼吃的喝的。寶玉此時一心隻在秦鐘身上,不耐煩這些,隨口敷衍了。
寶玉問起秦鐘近日裡事務來,秦鐘便道:
“去年業師病故,家父又已老邁,更兼公務繁冗,一時倒未及再議延師一事,眼下隻不過在家中溫習舊課罷了。”
說罷,稍稍一頓,再開口道:
“況且讀書一事,也必得一二知己益友為伴,相互印證,才好有些進益。”
寶玉不待他說完,便喜道:
“正是如此,我們家原有一家塾,子弟或親戚中,若有一二不能延師的,便可進去讀書。
我業師上年回家去,如今我也正荒廢著。既如此,你何不回去稟明秦老爺,就往我們家塾裡來,我亦相伴,正可一同進益,豈不兩全其美?”
可歎寶玉此時竟又不覺得讀書進學是件苦差事了!
秦鐘原是此意,忙笑道:
“家父也曾提及貴府上義學倒好,隻是不便為我這些小事上門聒噪。倘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煩請速成此事。
彼此不至荒廢,又可得朋友之樂,豈不正好?”
寶玉應道:
“你且放心,隻管回去稟明了秦老爺。我也回去與家裡老太太說及此事,斷沒有不準的,一二日的功夫,也就妥當了。”
待吃罷了晚飯,尤氏打發人送秦鐘回去,問道:
“派了誰送去?”
“外頭派了焦大,不料焦大喝醉了酒,正在罵人呢。”
尤氏秦氏一時都說道:
“何苦要去派他,放著那麼些小廝不派。”
鳳姐皺皺眉頭道:
“我成日裡說你們太軟弱了些,縱得下人們這樣還得了?”
尤氏隻歎道:
“你哪裡曉得,這焦大原是跟著太爺們出征打過仗的,從死人堆裡把太爺刨出來,救了太爺性命,若有吃的,寧肯自己餓著,舍給太爺吃,沒有喝的,尋了水了給太爺,自己喝尿。
因他這功勞,彆說我們,連老爺和你珍大哥哥都是不搭理他的。又有什麼辦法?”
鳳姐隻道:
“我何嘗不知道這焦大,既如此,遠遠打發到莊子上也就是了。”
說著,便帶著寶玉往門外轎子那邊去,卻正聽見焦大罵得愈發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