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陰陽怪氣?)
(不。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度。)
場地中的綠發女子仍在以長歌歌頌至高善神的偉大,公孫策聽了一陣,深感乏味。正如他在心中所說,天輪神話早已成為了文化模因而非真正的宗教,因為老百姓們雖樸實但不傻:巨龍現象過段時間就會出來一趟,神話中那些無所不能的至高神卻從未在大地上行走過,信這教有什麼用?要找個心理安慰我乾嘛不去信靈央皇帝呢,起碼人家號稱真把巨龍打死過,打仗的時候皇帝也真上嘞。
於是為了保證存續,天輪神話不得不尋求世俗政權的庇佑。具體到王國,就是國王莫頓成了“至高善神護佑的地上聖王”,而當崇拜對象由神明轉移到曆史人物上時,純粹的宗教也就不存在了。
公孫策揉了揉眼,看到乏味的開場歌總算結束,演員們一一上場,演起正戲。這戲說得是天輪下的幾位天使爭執不休,因為一位天使一意孤行,要把可怕的破滅帶到人間。諸位天使一人站在舞台一角,為如何解決此事意見不一。人緣最好的天使充當信使,在同事們之間跑來又跑去,為傳話費勁了功夫,累得滿頭大汗,像個小醜。
公孫策略一琢磨,笑了起來:“睿智通透的團長閣下,我自認明白了您的戲劇。這戲看似是說天上的天使,實則諷刺地上的政治。那些天使各執一詞食古不化,留中間人四處奔波費儘口舌,一通忙活事態卻未變化半分,豈不正是莫頓官場的現狀?”
司徒弈將手掌一拍,笑道:“你這話說得分毫不差,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愚蠢無用的事件就從未有過不同!戲劇就是一件這般妙的好事情,台上的演員念著規定好的台詞,台下的人卻看到不一樣的故事。告訴我,年輕人,你喜歡戲劇嗎?”
公孫策想了想,說:“戲劇在我眼中隻算尋常娛樂,並不區彆於生活中其他種種。”
劇場中的戲劇漸入佳境,至高善神被這一切鬨得頭昏腦漲,她親自下場說服各位合作,卻引得天使們抓起刀兵反抗。一時間劇場上尊貴的大人們打成一團,舞台下貧寒的孩子們大笑叫好。
司徒弈瞧著劇中喧鬨,說道:“我尤為鐘愛戲劇,遠勝繪畫、占卜與打鬥!
一是劇中所演與台下所見並不一樣,這一道理你先前已經明白。你所不知曉的另一道理,是戲劇便像這世上人們的生活。
劇中人人皆演著角色,現實中又何嘗不是如此?在他人麵前的一切言行,都均有著表演的味道,恰似在心中劇本上的對白,那一重重出於身份與環境的所有顧慮,可不正是我們扮演的角色?唯有孤身一人時,方能安心將實話吐露。可那時再真實的說話也是無用功……因為不再有人聆聽,戲劇也就該要落幕。”
說這話時司徒弈注視著觀眾席上的孩童,像是另一個舞台上的戲子看著遠方的觀眾。仿佛那些笑鬨與評論都是與他無關的噪聲,他隻顧著把自己的這出戲唱好。公孫策心想這人該活得很孤獨,沒人願意站在一個喜怒無常的強者身旁,他那惡劣的性格與悲觀的世界觀注定了他隻能獨自生活。
遲早有一天塵埃劇團會招不到人吧?那時還想演戲的司徒弈,恐怕隻能在幕後擺弄幾個木偶。
“團長您也演戲嗎?”公孫策問。
司徒弈笑道:“我是個三流的劇本家,我是個不入流的戲子。我的演技太差,隻能飾演龍套。這角色好處是總在故事的高潮處登台,壞處是幾個照麵就要下場。”
“幼,您這活不容易。”
龍套是帝國神話傳說劇中的一種特殊角色,負責演“龍”。屠龍英雄總是要殺龍的,靈央傳說也是以斬龍開始,每每演這些戲的時候就要請人穿著特彆的皮套上場演惡龍,被主人公一頓痛打下場。
這活沒人樂意接,皮套悶熱不說,還費力不討好。過去常有演到一半台下“綁”得一聲槍響,英雄沒來得及提刀觀眾先把龍一槍崩了。後來技術發達了都用機器人演龍,久而久之也就沒人真當龍套了。
“總要有一個邪惡的象征被打倒,正義的故事才能畫上圓滿的句號。”
說到這裡,司徒弈問:“少年人啊,你又扮演著什麼角色?”
公孫策想了想,說:“我演小醜。”
“好的小醜雖然滑稽可笑,卻靠說真話為旁人帶來快活。壞的小醜隻顧拋頭露麵,說了一通天花亂墜的謊言,讓他人和自己都不快樂。”
司徒弈大袖齊抖,雙手一合,眼珠向側方一滑,像是自然界的獵食者發現了獵物。他直視著少年的雙眼,笑道:“你演得好麼?”
“——!”
公孫策臉色煞白,如遭雷殛,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司徒弈不再看他,重新望向戲台,悠然道:“無意觀劇,無心演劇,留之何用?好自為之,就此彆過。”
公孫策僵硬地起身道彆,走出帳篷。臨走前他回頭,看到司徒弈仍像鬼魂般坐在原處。戲劇演到了這一幕的最後,爭鬥不休的天使們什麼也沒能乾成,破滅的災厄化作黑劍從天而降,將人們居住的大陸砸成一片片浮島,地上死傷無數。
·
(冷靜,公孫先生。不要思考那男人的言論。)
(我很好,彆跟我說話。)
公孫策站在帳篷外的綠地上,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呼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麼了,那人的話好像帶著種莫名的力量,將他的假麵擊潰了,讓他的偽裝蕩然無存,使他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
他逐漸想明白了原因,他處事的強大來源於謊言與演技鑄就的形象,可那人的演技比他好上太多。他分不清自己聽到的究竟是真是假,更完全無法理解那人的情緒。司徒弈什麼力量都沒用就把他的偽裝撕破了……讓他重新變回了一個懦弱的少年,而非黑衣的小醜。
“哈……哈……!”
公孫策勉強控製住呼吸,擦擦頭上的汗水。他抬起頭,看到先前演劇的綠發女子站在不遠處。
“你沒事吧?”綠發女子疑惑地瞧著他,“團長讓我幫你帶個路,但我看你該先去找醫生。”
“喝太多茶有點低血糖了。”公孫策擠出一個微笑,“謝謝關心,小姐。沒什麼大問題,我吃塊糖就好。敢問您是?”
“克麗基·海德,法師學徒,不乾活的時候在教團打零工。”克麗基向他伸手,“你要找的燈是教團裡的一個工匠做的,但你應該知道這兒的習慣——當地招人,當地遣散。”
“哈,鬨出什麼事自己負責?”
“對咯,團長管不著,他隻管演戲。”克麗基轉頭喊道,“菲利斯!道格拉斯在嗎?”
買門票的小男孩從帳篷後麵竄出來,捧著他那大木盒子:“我剛給他送了茶,克麗基小姐。他送走了巴克老爺,在自己的帳篷裡呢。”
“謝了,菲利斯。玩去吧。”
小菲利斯跑走了,克麗基帶著公孫策來到一頂小帳篷前,喊道:“道格拉斯!有生意上門了!”
無人回應,克麗基又喊了幾嗓子,滿不耐煩地說:“這老頭子……等會啊,我去看看。”
她把半個身子探進帳篷,過了幾秒鐘才出來,臉上帶著股尷尬的神色。
“就……這事兒有點麻煩,公孫先生。”
公孫策歎了口氣:“他跑了?”
“這倒不是。”克麗基撓撓臉,“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