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納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得自己侍奉四年的君王如此陌生。他心想此時著實無話可說了,可老騎士伽弗裡還未坐下。
“陛下,此事不僅與騎士們的信條相違,也同樣偏離為王之道。先王安妮陛下早有顧慮,20年前所頒發‘廢王法令’便為督促王族堅守正道之警鐘,還望陛下銘記。”
老人說得擲地有聲,年輕的騎士們麵色煞白。布拉納心說您老這是在乾什麼?我仗著年輕做事莽撞問一句也就罷了,您老在職場摸爬滾打一輩子了怎麼這時候不順著台階下還反而跑出來扮忠臣直言了?!但您再是忠心耿耿女王也難聽進去啊,廢王法令這種玩意是能在現任陛下麵前拿出來說的嗎,君王一怒那是要砍頭的啊!
但布拉納沒能把這些話說出來,老騎士的背早就不像年輕時那麼直了,此時在他眼中卻顯得格外高大,像一根支撐大廈的棟梁。
大廳內的空氣緊張得像冰封,女王無言笑了一聲。
“連這種廢案都拿出來說事,騎士伽弗裡忠心可嘉啊。”
布拉納小小鬆了口氣,女王看來沒有真正動怒。廢王法令實際是一條廢案,它的發動前提是征得法師、騎士、王室三派核心成員的一致認可。但如今王室直係成員隻有格蕾陛下一位,這法令永遠派不上用場。
格蕾輕笑:“不要緊,我本就打算在行動中對各位說明緣由。如今正是預定好的時候,隨我出發吧,我的騎士。”
密探主管賽克瑞守在門邊,做出邀請的手勢。格蕾女王率先起身出門,心中忐忑的騎士們無言跟隨。他們走出了女王暫住的海邊彆墅,乘著馬開始了夜間的出遊。
這次出遊簡樸至極,沒有儀仗隊也無官方接待,女王與騎士們就如普通遊客般走在都市之中。今夜的波濤城熱鬨非凡,每塊屏幕中都放著來自音幕城的實況轉播,阿莉爾·卡拉什那美妙的歌聲在海風中飄蕩。可這座城市也安靜得令人心驚膽戰,整座都市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家家戶戶的燈光都亮著卻無人居家。所有人都聚集在道路兩側,以敬仰的目光望著騎馬出行的女王,那擁擠卻井井有序的人潮中傳來無數道相同的囈語。
“阿爾比恩·格蕾·莫頓……阿爾比恩·格蕾·莫頓……”
重複著,不斷重複著,猶如信徒稱呼神祇的偉大之名。囈語的人潮看不到頭,女王沒有看他們,而向著自己的騎士們說話。她忽然發問:“騎士拉凱爾,你愛戴你的家人嗎?”
拉凱爾麵無表情:“我愛他們猶如他們愛我。”
“當你的母親在7年前去世時,你是否感到悲傷?”
阿葵亞想要插話,她覺得這話有點過分了。可拉凱爾的回應仍舊平靜:“是的,陛下,我至今仍會因那段回憶而感到哀傷,正如我不願想起四年前的往事。”
格蕾女王竟笑了起來,她的話語像濤聲般空蕩。
“你真是一位好兒子,好兄長。可這是多麼遺憾啊,我理解不了你的感受!
十五年前我父親的棺材運回王都,我看到他那張常懷笑容的麵龐變得僵硬又冰冷。我的兄長們在棺前哭泣,母親在葬禮上哭昏了過去。而我雖有淚水流淌,卻也不覺得多麼感傷。那時我很不理解他們的做派,奧勒良親王死後就少了一位瓜分王權的對手,我的兄長們本應舉杯相慶,又何須哀傷?”
說這話時格蕾女王毫無所動,像是在說他人家中荒唐的風言風語。阿葵亞緊咬著嘴唇,衝動地說道:“陛下,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心中存著對親人的愛戴。”
“多巧啊,我的母親也這樣說。她讓我跟隨法師學習,不給我領地和實權,期望我能靠愛彌補心中的空洞。”格蕾興致勃勃,“長年累月之下,她的努力卓有成效……”
說話時,眾人來到了波濤城的市中心。盲目呆滯的市民們一圈圈圍著圓形的廣場,他們的囈語中混上了難以描述的粘稠聲響,暗夜下人們的麵龐看不清晰,好似一群披著人皮的鬼怪模仿著人聲,隻待時機合適便暴起吞噬血肉。
廣場正中閃著火把的光芒,諸多火焰照亮了一座晶瑩透徹的巨型王座。那座椅建築在水晶的基石上,威嚴巨大猶如神話中巨人的王座。誰也不知道那是何時建立的,又是何時運來的,格蕾·莫頓下馬走向水晶王座,她的笑聲在無數人的囈語中仍顯得清晰。
“我明白了她一生都沒有理解的道理。為王之道在力量與權勢,無需無用之感情。庸王因感情止步不前,亦因情感而投入末路!”
“阿爾比恩·格蕾·莫頓!阿爾比恩·格蕾·莫頓!”
這一刻眾人的囈語轉為咆哮,好似登基前萬民的歡呼。長劍出鞘聲鏗鏘作響,伽弗裡與拉凱爾竟同時拔出兵器,將劍鋒對準了他們侍奉的君王!
“回答我,阿爾比恩·格蕾·莫頓!”騎士伽弗裡吼聲如雷,“四年前王都劇變,你究竟參與了多少!”
“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再說?”格蕾的嘴角牽起譏諷的弧度,“叛臣賊子當畏罪而跪,你早已失去了對王的忠誠!”
布拉納一時間感覺天翻地覆,超出想象的發展讓他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忠誠?誰不忠誠?是伽弗裡,還是格蕾?
女王那匪夷所思的發言一遍遍回響,四年前王都的慘狀猛得浮現在他的腦中。廢墟,結晶,死去的人們,敵人每一步都料敵先機,離奇死亡的安妮女王……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憤怒一時間染紅了他的雙眼,布拉納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是你背叛了王國!!!”
騎士阿葵亞已率先拔劍前衝,她的奇相法化作海水的浪潮打向冷笑的女王。布拉納扯開隨身攜帶的畫卷,以靈相法的力量將畫中雷霆喚出。兩位星輝騎士配合無間,可他們的攻擊毫無收獲,安妮女王僅一指點出就將騎士們的攻擊化解,他們一時竟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叛臣也敢向君王揮刀?”
拉凱爾與伽弗裡暴起躍出,獵影騎士拖動影子令兩位後輩避開攻擊,幻光騎士以蠟像抵禦女王的一擊。他狂吼著奔出,揮劍,劍光帶著仇恨閃過女王的眼瞳。
他沒有得手,他如所有騎士一樣被定住了,僵硬地跌落在地上。顯現與創界間的鴻溝就是如此絕望,縱使騎士們穿著鎧甲也無力與一國君王抵抗。格蕾女王高聲大笑,四隻猙獰的魔靈自人群中走出,站在星輝騎士們的身後。
它們的軀體如水般溶解,像是活動的陰影一樣沒入騎士們的軀體之中。痛苦與茫然一瞬支配了諸位騎士,女王的笑聲得意而傲慢。
“今日之後,汝等將永遠為王忠誠!”
布拉納明白將發生什麼了,他們的存在將會被那些怪物頂替,從而為女王斷絕後顧之憂。這一切都是一個龐大的儀式,每一個人都是這儀式中的齒輪。格蕾千裡迢迢自王都趕來從來都不是為了幫助拂曉騎士,她的目的是利用眾人之力讓自己獲得更強的力量。
而現在已經沒人能阻擋她了。拂曉騎士遠在實音之州,第七騎士和那位英雄還在蒼穹之都。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自己的失敗,看著背叛者猖狂。
這就是無能為力的感覺嗎?難受得像死了一樣。想要嚎叫卻發不出聲響,僅能眼睜睜看著格蕾女王的腳下升起金光,看著她在力量的擁簇下飛起,又一次依靠背叛得到新的力量……不。他在心中絕望地祈禱。不,不要……誰都好,阻止她……
“阻止她!!!”
這一刻布拉納聽到了風聲,輕得像刀鋒擦過人的脖頸。他忽然能動了,能夠發出聲音了。那通天徹地的金色光柱劇烈顫抖,像夢中的幻影般轟然破碎,散落的光中映出格蕾驚愕的麵龐。緊接著魔靈粉身碎骨,人群陷入沉寂,浩瀚似海的威嚴轟然壓下,都市中再無一絲聲響!
世界安靜得好似時光停滯,布拉納眼角的餘光中掠過一根血色的鏈條。他緩緩回首,見到十字形的利器被男人收回手中。
他頭戴大簷帽,身穿黑紅色的勁裝,眼鏡下赤金色的眼瞳蘊含著深沉的怒意,黑色的鬥篷在風中抖動好似烈火飄揚。男人沉默地踏前一步,他的足音沉重如萬軍出戰,好似千軍萬馬隨王奔赴戰場。
騎士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人在。騎士團的另一位朋友,四年前拯救王都的英雄。他真的來了,他的表現就如前輩們誇耀得一般強大,騎士們說隻要這個年輕人在,局勢就永遠有反敗為勝的轉機!
“做得不錯。”王都的英雄與他擦肩而過,“不辱騎士之名。”
公孫策昂首,望向王座上驚愕的偽王。他的憤怒隨呐喊傳出,在夜中點亮這場跨越四年的複仇。
“背叛者死!”
公孫策的胸前掛著一塊小巧玲瓏的玉璧,那正是數月之前隱律主在蒼穹之都敗亡時落下的遺物。它在四年前曾被隱律主用以偷襲莫垣凱,也曾被格蕾掌握去飾演貪欲瑪門。如今這塊玉璧落到了公孫策的手裡,那就是他從蒼穹之都出發時得到的第二件裝備,能夠逆轉局勢的支援。
同心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