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鵬擊水,垂天絕雲,虛空無際,塵世無極!”
嚴契怒喝揮筆,墨色大鵬展翅高飛。它的軀體大到足以遮蔽天地,那黑翼展開時幾乎承托起整片天空。司徒弈的絲線紛紛垂下卻被大鵬身側的狂風吹走,它是自由逍遙的象征,沒有任何事物能將其束縛。
司徒弈雙手一扯,親自牽線,細長眼瞳中透著說不清的冷漠:“鯤鵬展翅書中事,天下豈有真逍遙?塵世萬眾密如海,巨物垂目心生憐,大鵬落水成魚肉,神生凡心自入囚!”
高笑聲中絲線再起,數不清的木偶傀儡自城中飛出。那些傀儡手無寸鐵,反倒一個個淒慘至極,有孤苦伶仃者哀然落淚,年老色衰者垂影自憐,麵黃肌瘦的小兒呀呀討食,膽小怕事的少年跪地求饒。扮相可憐的傀儡們在活動時隱約透出陰森鬼氣,好似千萬隻醜惡的妖魔向蒼天伸手。墨色大鵬的動作頓時一停,它不得不揮動翅膀與傀儡們展開無聲的搏殺。
嚴契閃身落出現在大鵬頭顱處,麵色陰沉如積雨雷雲:“零島的魂祭邪法……混賬東西,你究竟殺了多少人!”
魂祭是零島古代的邪術,以人類生命融入術法提升威力,由於效率低下早被無常法使拋棄。而此時司徒弈釋放出的種種魔物正用了魂祭的手段,他無疑私自改良了這門邪術,死在他手下的無辜者不止幾千幾萬之多。
“殺人?你早就是創界巔峰,世間眾生對你與螻蟻無異。神明何苦在意螻蟻生死?”司徒弈笑著反問。
“蠢貨!練了個狗屁法門就以為自己了不起了嗎?”嚴契暴怒,“伱司徒弈與所有人一樣活在這世上,你我都是這紅塵中的螻蟻!”
“說得好!天極本領高強不忘根本,牢記自身出身來路。這滾滾紅塵有你的親朋好友有你的夢想回憶,你自然豁了命去也要護這塵中螻蟻!”司徒弈依然笑著,那笑容顯得陰森而冷漠,“可司徒弈又如何?你的塵世與我有何關聯?”
嚴契忽然明白對方想說什麼了,他無言繪出一隻雄鷹去啄司徒弈的眼珠,白衣男人隻一抬手便讓傀儡接下。他控製傀儡生生捏碎那隻鷹隼,訴說往事的唇邊帶著殘酷的笑意。
“我司徒弈生在常德皇帝治下,長在水鄉邊的吊腳樓中。我未讀書時便在鎮上看劇團唱戲,聽水手行商講大陸各處的鄉野傳說。我讀書時在竹林間獨行高歌,在河畔垂釣構思台本,看渡河舟上歌女舞蹈。那裡有歌女與漁夫,有文士與豪俠,有我的故事與我的歌,那是人類的世界,那是我的人世間。”
諸多魂祭傀儡搖身一變,化為行商走卒,塵世男女,隨變化的霧氣演化為一副水鄉圖卷。喧囂的紅塵氣隨著他們的歌聲喊聲升騰而起,困著大鵬鳥越發向大地墜去。嚴契的麵色陰沉如水,他剛想開口便被司徒弈的譏笑打斷:“而當我回鄉時一切早已不同。現在都市中早無竹樓,道路修得又寬又闊,人們住在整潔高聳的玻璃屋裡,當真一派太平盛世,鼎盛氣象。
可我的水鄉去什麼地方了?我的吊腳樓去哪了?我唱歌的竹林呢?我喜愛的歌謠已無人會唱了,我垂釣的湖畔成了停泊遊輪的碼頭,我記憶中的人們早早成了一抔黃土!”
司徒弈笑到最後已近乎癲狂,他大力拍著手掌,猶如最狂熱的觀眾為喜劇叫好:“我的人間早就沉寂在了二百年前。莫說區區零島,便是帝都也是他鄉。這二百年後的天下,空無一人!”
在今日之前卻無一人知曉司徒弈是位從過去而來的“舊人”,或許唯有他當年的同窗才知曉這秘密。可沒人懷疑他在說謊,那話語中的空洞與淒涼連劇城中的人們也能感同身受,像是百年前亡靈陳舊的喪歌。
繁華都市中諸多傀儡齊聲哭嚎,他們的肌膚枯槁,肉體乾癟,仿佛百年時光一瞬而至,令鮮活的人類變作腐屍骷髏。大鵬鳥在這地獄般的圖景中墜落了,在諸多妖魔的撕扯下奮力掙紮。嚴契揮筆繪出滔滔洪水衝開魔潮,他站在高笑的男人與諸多骷髏對麵,像一個與世隔離的看客。
“秦暝尚要比你早生百年,少他媽拿時間開脫。”嚴契冷冷道,“帝都上下從未有一人虧待過你,你當年本有親友人情,是你這冷血陰毒的奸人自己辜負了一切。早在帝都時你便與隱律主與時雨亙彌合謀,就休要再用當年充當借口!”
“當年?當年我不過幫親友報仇,當年還未有通天大計,當年我還待真相大白便攜你們一同圖之,求安穩超脫!”
司徒弈同樣高喊,連戲也不曾唱了,城中景象隨喝聲一變,成了永光帝都的青石路與磚瓦房。群偶戰鯤鵬的虛影浮於高而又高的天上,嚴契與司徒弈卻站在了一家酒肆門口。形形色色僵硬的木偶走在帝都街道上,營造出當年的熱鬨喧囂。
司徒弈一抖袖袍伸指點出,正正指著黑衣畫家的額頭:“是你嚴契逼我的!再多百年時間哪會如此焦急,是你嚴契自求良心安穩,反葬送千萬人性命!”
“放你媽的狗屁!”嚴契破口大罵,“做了邪門歪道反去誣陷正道做派,我最鄙夷便是你這等無恥之徒!”
司徒弈不羞不惱,反倒猖狂大笑。他知曉話語對天極沒有用處,可他偏就是世間最好戳人傷口的惡徒。笑聲中灰白絲線落至屋簷巷道,十年前的帝都布景向著嚴契收縮而去,幻境飄揚間帶著靈獄界的灰色的霧氣。隱約有過去的歡笑與爭吵從四麵八方傳來,撕扯著黑衣畫家的身軀。
司徒弈是世間最強的靈相法使,再沒有人比他更理解靈相法的破法。嚴契的三世印核心是對過去的恐懼,站在這裡的正是過去的天極。然而過去的人逃不脫回憶與時光,配合靈獄界構造出當年的幻境,三世印再是強大也無法超脫!
曾經的歡笑與爭吵一一閃過眼前,嚴契冷眼相對,袖袍一抖便有淡雅墨色逸散而出。他提筆點在黑墨正中,混沌一片黑暗中分出濃淡輕濁。一黑一白兩條魚兒自墨中遊出,首尾相銜化作太極流轉。那簡單圖樣便如萬物之始,萬象源頭,刹那間帝都幻景為之一空,前塵種種儘數沒入圖中。
“空相·創界,兩儀印·太極圖。”
陰陽二氣隨圖像輪轉彌漫,戰場間頓時一變好似太古初開時荒蕪圖景,荒古中唯有無相的城邦仍然佇立。戰場外的人們已近乎呆滯了,人人皆知天極強大,但誰也想不到他的力量抵達了此等地步。他用一張近乎分身的畫,使出了兩種創界法!
“喂,他剛剛是不是還用了‘七識印’?”時雨零瞪大了眼睛,“都市是在那之後才出現的,那個印契破開了無相的隱身術……那也是創界法嗎?他到底有幾個創界法?!”
“彆想了,先砸劇場!”公孫策暴喝,“我們現在幫不上忙,等嚴契創造機會!”
他將威怒印完全解放,在打樁機的轟鳴聲中拆除一棟棟明黃色的高樓。時雨零咽了口吐沫,與虛弱的戰友們一齊埋頭苦乾。公孫策說得沒錯,現在的他們根本沒資格參加上層的鬥爭,若非瑟薇絲和威爾儘力用創界維護,苦戰後的他們早已被創界巔峰的力量侵蝕成為木偶。
嚴契展現的力量固然強盛,可司徒弈戰到現在也顯得遊刃有餘。他的紅塵幻境被太極破去了,而就在同一時間,天穹之上的交戰也要分出勝負,大鵬鳥哀鳴著墜向大地,諸多不幸所化的鬼祟人海中伸出無數隻蒼白的手,要將不再自由的鳥類分食!
“太極入世,合生帝君,蕩魔除妖,洞察無形。”
嚴契抬手一指,黑白太極圖掃過人海飛向高空,沒入大鵬體內。墨色巨獸的體型隨之一變,它的雙翼迅速收斂,雙爪長為腿部,鳥類的頭顱隻一眨眼就變作披頭散發的人首。他扯過一片濃墨化作鎧甲與披風,拔出一縷清氣鑄成七尺寶劍,利劍隻一掃便讓妖邪橫飛,魔潮不存。
“合神令·真武駕臨!”
太極印與三世印的力量隨秘法融合,化作一尊蕩魔討妖的真武大帝。司徒弈所營造出的一切幻景都在浩然正氣下蕩然無存,戲子高高立在一座塔頂,見了此景止不住大笑:“哈哈!又是真武將軍教得泥偶塑像,你嚴契向來笑他迂腐,卻不料今日自身變作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