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店辭行
蟬鳴在青瓦上被炙烤得仿佛要煎成焦糊一般,
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
古之月緊緊握著算盤,
手心裡已經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算珠相互碰撞的聲音,在這暑熱的天氣裡,
與糧店裡彌漫的陳米味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令人感到黏糊和悶熱的氛圍。
嶽父淩鳳山的安徽口音從糧囤後麵飄了出來,
那聲音就像礱穀機一樣,
帶著一種鈍重的感覺:
“小滿剛過,地頭的稻穗才剛剛開始灌漿呢,
可是渝城街頭的樹皮早就被啃光啦!”
他一邊說著,一邊掀起身上的藍布圍裙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露出了頸間那串被磨得發亮的佛珠。
每顆佛珠上都刻著“阿彌陀佛”四個字,
這串佛珠是三年前南京淪陷時,
他從棲霞寺的廢墟裡撿到的。
古之月的目光隨著嶽父的動作移動,
他注意到嶽父正盯著牆角那堆發黴的米,
眼神有些渾濁,而竹篩上的米蟲則在緩緩地爬動著。
突然間,古之月想起了上個月空襲時的情景,
當時這老頭子抱著兩袋軍糧,
像風一樣衝進了防空洞,嘴裡還念叨著:
“當兵的肚子空了,槍杆子可就拿不穩啦!”
沉默片刻後,古之月開口說道:
“爹,今年川北的收成比去年要好一些。”
古之月輕輕地將算盤推到賬台上,
算盤珠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這安靜的店裡顯得格外突兀。
蘇北話看著古之月,
臉上露出一絲勸慰的笑容,說道:
“等滇緬公路打通了,外援的糧食就能運進來了,
到時候大家的日子都會好過些。”
古之月的目光落在賬本上,
手指緩緩地劃過“淩記糧行”四個字,
那墨跡在暑氣的蒸騰下微微發皺,
仿佛是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那塊補丁摞補丁的汗巾,
承載著無儘的回憶和艱辛。
然而,淩鳳山突然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呸了一聲,憤憤不平地說道:
“好個收成!
縣黨部的征糧隊前天拖走了三車糙米,
說是‘支援前線’,
可實際上呢,這些糧食全都進了黑市!”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無奈。
話還沒說完,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空襲警報聲,
那尖嘯聲如同惡魔的咆哮,
讓人不寒而栗。
鐵窗欞被震得嗡嗡作響,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隔壁醬菜鋪的酸氣夾雜著硝煙味,
如同一股洶湧的洪流,
猛地灌進了店裡。
古之月不禁皺起眉頭,
這股味道讓他感到有些窒息。
他望向街對麵,
隻見糖坊老板正手忙腳亂地收晾在竹竿上的糖稀,
糖漿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上,
立刻引來了成群的蒼蠅,
它們貪婪地吮吸著這難得的甜蜜。
“又來炸碼頭了。”
淩鳳山摸出懷中的懷表,
銅殼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冷光,
他看了一眼時間,喃喃自語道,
“上個月朝天門就沉了三條運糧船,
小鬼子的飛機專盯著咱們的肚皮打啊。”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
走到牆角處,輕輕地打開那扇略顯陳舊的鐵皮櫃。
櫃門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似乎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櫃子裡麵,六個搪瓷缸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每個缸底都刻著“精忠報國”四個大字,
那是古之月去年從戰場上撿回來的。
古之月正準備開口說話,
突然間,店門被猛地撞開,
發出“吱呀”一聲巨響。
郵差的黃包車停在門檻外,
車把上的銅鈴還在不停地搖晃,
發出清脆的響聲。
郵差戴著一頂歪歪的遮陽帽,
帽簷下露出半截被汗水濕透的毛巾,
他用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喊道:
“穀豐源糧行?有封加急電報!”
古之月快步上前,接過電報。
電報單上的油墨還沒有完全乾透,
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油墨香。
他定睛一看,
隻見上麵赫然寫著“都勻”“孫總隊長”“儘快報到”幾個字,
字跡清晰,猶如子彈一般深深地刻在紙上。
古之月的指尖輕輕地摩挲著“儘快”二字,
仿佛能夠感受到電報員在敲鍵時的急迫心情。
他的思緒不禁飄回到了四年前的淞滬戰場,
那時候,他收到了金陵妻子的家信,
也是這種油墨混著硝煙的味道,讓人聞之心酸。
“覓詩她爹,你看——”
古之月喉嚨突然有些發緊,
他艱難地把電報遞給了淩鳳山。
他看見嶽父的手指劃過“金陵”二字時,
佛珠在腕間繃成直線,
那是女兒淩覓詩和外孫古樂淩遇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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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冬天,
他們母子倆在日軍破城時,
和結拜二哥汪老夫婦一起遇難。
“好。”
淩鳳山突然笑了,安徽話裡帶著釋然,
“該去的。
孫總隊長的緝私總團專啃硬骨頭,
當年在蕰藻浜,他的部隊和鬼子硬扛了七天七夜,
沒有讓鬼子突破陣地。”
他轉身從櫃台裡取出個油紙包,
裡麵是碼得整齊的黴乾菜,
“帶著,路上下飯。
你娘當年說,
黴乾菜配糙米,
能嚼出家鄉味。”
裡間突然傳來瓷器碰撞的清脆聲響,
仿佛有什麼東西被打翻在地。
緊接著,嶽母端著一隻青瓷碗快步走了出來。
那碗裡盛著的綠豆湯隨著她的走動而微微晃動,
表麵泛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急什麼?路上兵荒馬亂的……”
嶽母的話還沒說完,
視線便落在了桌上的電報單上。
當她看清上麵寫著的“都勻”二字時,
手像觸電般猛地一抖,
青瓷碗差點從她手中滑落。
綠豆湯也因此濺出了一些,
潑灑在她那件藍色的布圍裙上,
暈染出一個深色的圓斑,
那形狀竟與女兒身上的彈孔如出一轍。
一旁的淩鳳山見狀,
連忙伸出手,
輕輕拍了拍老伴的手背,
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他手腕上的佛珠隨著這一動作發出細碎的聲響,
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當年覓詩嫁給這小子時,
咱不是說好了嗎?”
淩鳳山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國仇家恨,總得有人去討。”
他轉頭看向古之月,目光交彙的瞬間,
仿佛能看到四年前金陵城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正透過他眼角的皺紋,
灑落在兩人之間。
“記得你在新街口教堂說的話不?”
淩鳳山的話語中帶著一絲回憶的味道,
“‘等打完鬼子,帶覓詩回蘇北看油菜花。’”
古之月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
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的聲音,
那是蘇北方言特有的腔調,
夾雜著些許酸澀。
“爹,等我把小鬼子的糧庫全燒了,
就帶樂淩的照片去都勻的山坡上……”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