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援仁安羌
緬甸的四月像口倒扣的蒸籠,
腐葉混著潮氣在腳底板下發酵,
走三步就能踩出串墨綠的螞蟥。
新38師的弟兄們沿著滇緬公路往東鑽,
兩邊的熱帶雨林把天空擠成條亮線,
陽光漏下來時,
能看見無數細灰在光柱裡飄,
跟澡堂子的水蒸氣似的。
趙大虎的東北話如同一顆重磅炸彈,
在隊伍裡猛然炸開,
正巧趕上一棵老榕樹的枝葉上,
一顆晶瑩剔透的露水,
像被驚擾的小精靈一般,
“啪嗒”一聲砸落在他的鋼盔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
“扯犢子呢吧?”
趙大虎扯著嗓子吼道,
聲音在茂密的雨林中回蕩,
“第五軍的200師在同古跟鬼子拚刺刀,
咱在這雨林裡喂蚊子?
總部當咱們是唱二人轉的,
專門留著壓軸呢?”
他肩上扛著那支中正式步槍,
槍托上拴著一雙從昆明領來的新布鞋。
這雙鞋,他可舍不得穿,
於是用褲腰帶緊緊地捆在槍管上。
然而,經過一路的顛簸和雨林的侵蝕,
布鞋幫子早已被樹汁染成了暗黃色,
仿佛訴說著它們所經曆的艱辛旅程。
副連長古之月的蘇北話,
則像一塊堅硬的凍山芋,
狠狠地砸在空氣中,發出“啪啪”的響聲。
“趙大虎,你給老子把舌頭捋直了!
再敢胡唚動搖軍心,老子拿螞蟥給你縫嘴!”
他手中的馬鞭如同閃電一般,
狠狠地抽在樹乾上,驚起一群花蚊子。
這些花蚊子被驚擾後,
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風,
鋪天蓋地地朝排頭兵的後頸撲去。
古之月的軍裝洗得有些發白,
領口處的毛邊在微風中輕輕拂過他的鎖骨。
在那裡,有一道去年在宜昌留下的傷疤,
那是被彈片劃傷的痕跡。
每當天氣炎熱時,
這道傷疤就會奇癢難耐,
讓他忍不住想要罵人。
一排排長徐天亮叼著根野藤做的煙鬥,
金陵話裡裹著笑:
“副連長消消氣,
大虎這話糙理不糙。
咱從臘戍走到曼德勒,
草鞋磨穿了五雙,
連鬼子的影子都沒見著,
弟兄們腳底的泡比槍栓上的油還多。”
他往趙大虎手裡塞了片野芭蕉葉,
讓他扇風,自己蹲下來扒拉對方的草鞋——
底子早磨得透亮,
腳趾頭沾著紅土,
像抹了層乾涸的血跡。
古之月的馬鞭在掌心拍得啪啪響,
每一聲都像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一般,
令人心悸。他的眼睛瞪得渾圓,
就像緬甸人賣的酸李子一樣,
充滿了憤怒和威嚴。
“徐天亮,你這是跟我唱對台戲嗎?”
古之月的聲音如同洪鐘一般,
在雨林中回蕩,
“軍法第一條寫的啥?
動搖軍心者,軍棍伺候!”
他的話音剛落,
周圍的弟兄們都不禁脖子一縮,
仿佛那根軍棍已經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有人偷偷地把步槍往懷裡緊了緊,
似乎這樣能讓他們感到一些安全。
然而,槍托不小心撞在鋼盔上,
發出了一陣細碎的“當啷”聲,
在這寂靜的雨林中顯得格外刺耳。
雨林裡的蟬突然叫了起來,
那聲音就像有人在天上搖了一串銅鈴鐺,
清脆而響亮。
這突如其來的蟬鳴聲,
蓋過了隊伍裡的喘息聲,
讓人的心情更加煩躁。
趙大虎梗著脖子,
毫不示弱地回應道:
“副連長要打就打,
老子十八年沒怕過疼!”
他的東北話帶著一絲顫音,
顯然心中也有些許恐懼,
但更多的是對現狀的不滿和憋屈,
“咱扛著槍走了兩千裡地,可不是來給英國佬看林子的!”
他的話讓古之月的馬鞭再次舉了起來,
然而,就在半空中,
那馬鞭卻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
突然停住了。
這時,孫師長的合肥話像一塊冷鐵,
從隊伍的末尾飄了過來:
“古副連長,這是要開練兵場嗎?”
孫師長的布鞋沾著紅泥,
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兩條曬成古銅色的腿,
上麵爬滿被螞蟥咬的血點子。
他手裡拎著個竹筒水袋,
水袋帶子是用降落傘繩編的,
那是上周在曼德勒機場撿的——
英國人撤退時扔了整箱的裝備,
弟兄們撿了半宿,
每人分了條降落傘布,
縫成了汗衫。
“把馬鞭收起來,”
孫師長拍了拍古之月的肩膀,
轉向趙大虎,嘴角扯出絲笑,
“大虎說得對,
咱新38師不是來緬甸旅遊的。”
他抬起手,手臂伸直,
手指朝著南邊的方向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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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一陣沉悶的炮聲,
仿佛是天空中滾滾而過的悶雷,
穿過層層雲霧,
向他們傳遞著戰爭的訊息。
“聽到了嗎?”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帶著一種堅定的口吻,
“那是同古方向傳來的槍炮聲,
比我們老家的黃梅戲還要熱鬨呢!”
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戰鬥的渴望和對敵人的蔑視。
接著,他稍稍停頓了一下,
然後繼續說道:
“總部把我們放在曼德勒當預備隊,
並不是看不起我們,
而是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
就像拳擊比賽一樣,
我們是那隻隱藏在暗處的拳頭,
等待著敵人把牙齒咬酸了,
我們這隻拳頭就會狠狠地砸在他們的後頸窩上!”
趙大虎聽了師長的話,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他的東北口音中也多了幾分熱情和興奮:
“師長說得太對啦!
咱就說嘛,咱扛的可是中正式步槍,
可不是燒火棍!”
他一邊說著,
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鋼槍上係著的紅布條。
那紅布條是昆明的老百姓塞給他的,
說是可以避子彈。
雖然趙大虎並不迷信,
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條紅布條,
因為它代表著老百姓對他們的支持和祝福。
周圍的弟兄們也被趙大虎的話逗樂了,
他們紛紛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這笑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
驚飛了樹梢上的孔雀。
那隻孔雀展開它那藍綠色的尾羽,
如同一道絢麗的火焰劃過半空,
然後突然熄滅,消失在遠方的天際。
古之月的麵龐依舊緊繃著,
毫無表情,然而蘇北的話語卻略微柔和了一些:
“師長,弟兄們這連日來的行軍實在是太辛苦了,
大家的士氣難免有些低落……”
他的話還未說完,
便被孫師長毫不留情地打斷。
“我知道你們都累,
等走到彬文那之後,
我會讓炊事班宰一頭緬甸牛,
給大家熬一鍋美味的蘿卜牛肉湯!”
孫師長突然提高了音量,
他那帶有濃厚合肥口音的話語在雨林中回蕩,
仿佛撞出了陣陣回音。
“都給我聽好了!”
孫師長的聲音再次響徹整個雨林,
“英國人在仁安羌被鬼子包圍了,
就像包餃子一樣!
咱們隨時都有可能接到命令,
立刻北上支援!
所以,都把你們的槍栓再擦三遍,
把草鞋都給我換成英國佬的膠鞋!
彆嫌這鞋硌腳,等你們踩上鬼子的鋼盔時,
就知道這鞋有多舒服、多帶勁了!”
隊伍繼續往前挪,
腳踩在腐葉上發出“噗嗤噗嗤”的響,
像誰在底下偷偷笑。
徐天亮湊到孫師長身邊,
金陵話壓得低低的:
“師座,
剛才總部的傳令兵跟咱擦肩而過,
怕是有急電?”
他看見孫師長腰帶上的牛皮文件袋鼓著,
邊角露出截火漆封印,
跟三天前在臘戍收到的急件一個模樣。
孫師長沒說話,手指摩挲著文件袋上的磨痕,
想起今早在曼德勒火車站看見的場景:
英國大兵開著卡車往後跑,
車廂裡堆著成箱的威士忌,
酒瓶互相碰撞,
發出脆生生的響。
站台邊上,幾個緬甸老百姓抱著陶罐賣椰漿,
看見中國士兵就往他們手裡塞,
用生硬的中文說“謝謝”。
他忽然停住腳,衝隊伍大喊:
“各排清點彈藥!
把英國佬給的達姆彈都上膛——
這回咱不跟鬼子拚刺刀,專打他們的鋼盔縫!”
話音未落,西南方向的天空突然亮起來,
幾架塗著膏藥旗的轟炸機從雲層裡鑽出來,
引擎聲像生鏽的鋸子拉過鐵板。
“隱蔽!”
古之月的馬鞭指向路邊的竹林,
弟兄們迅速散開,
把步槍藏進芭蕉葉堆裡。
趙大虎趴在水溝裡,鼻尖貼著滑膩的水草,
聞到股混著機油味的焦臭——
那是三天前一架墜毀的英國戰鬥機留下的,
機身還在冒煙,
機翼上的米字旗燒得隻剩半拉。
敵機飛過去後,隊伍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不知誰踩了窩螞蟻,
黑色的蟻群順著草鞋往上爬,
咬得人腳踝生疼。
孫師長從文件袋裡抽出電文,
借著漏下的陽光看,
上麵“仁安羌”三個字讓他眼皮一跳。
徐天亮湊過來,
看見電文末尾蓋著遠征軍司令部長官的印章,
紅得像團火。
“師長,是要咱們上了?”
徐天亮的煙鬥滅了,金陵話裡帶著雀躍。
孫師長沒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