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也似乎比周圍更深沉？
更“靜止”？
周圍所有的枝葉都在濕熱的風中微微顫動，
發出沙沙的低語，
唯有那一小片，
凝固得像一塊嵌入樹身的墨綠色頑石，
透著一股子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死氣沉沉。
就是它！
古之月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身體的本能和無數次生死邊緣淬煉出的直覺，
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理性的分析和判斷。
“怪？
那就乾一槍！”
這句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帶著鐵與血的味道。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的精氣神瞬間凝聚到了極致。
身體如同最精密的機械，
依托著粗糙的胸牆，
肩窩穩穩地抵住冰冷的、
磨得發亮的胡桃木槍托。
臉頰貼上同樣冰冷的槍身，
粗糙的金屬質感傳來。
右眼透過機械瞄具的缺口和準星，
瞬間套住了三百多米外那片可疑的、
不自然的“濃綠”中心！
呼吸在瞄準的刹那變得悠長而微弱，
近乎停滯。
周遭世界——關副官微弱的呻吟、
徐天亮粗重的喘息、
風掠過樹葉的沙沙聲、
遠處日軍模糊的呼喝——
仿佛瞬間被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隔絕開去，
變得遙遠而模糊。
感官世界裡隻剩下準星尖上那一點微微晃動的、
令人心悸的墨綠！
扳機扣動。
“砰！”
春田步槍特有的、
清脆剛勁的槍聲再次撕裂了空氣！
槍托帶著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古之月的肩窩，
熟悉的鈍痛感傳來。
槍口噴出的灼熱氣流，
和淡淡的硝煙味瞬間衝入鼻腔。
一顆滾燙的黃銅彈殼叮當一聲，
蹦跳著落在旁邊的石頭上。
望遠鏡的視野裡，
徐天亮清晰地看到，
那片凝固的、怪異的墨綠色“樹瘤”猛地一震！
緊接著，一個穿著黃綠色斑點偽裝服、
裹著偽裝網的人影，
像一隻被霰彈擊中的笨重大鳥，
驟然失去了所有依托，
手腳張開，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
軟綿綿地從高高的樹冠深處翻滾著栽落下來！
先是砸斷了幾根粗壯的樹枝，
發出沉悶的哢嚓聲，
然後重重地摔進下方濃密的灌木叢裡，
激起一片枝葉的劇烈晃動和嘩啦聲響，
最終歸於沉寂，
隻留下幾片被撞斷的葉子，
打著旋兒，慢悠悠地飄落。
“打中嘍！
打中嘍！
乖乖隆地咚！”
徐天亮猛地放下望遠鏡，
激動得差點從戰壕裡跳起來，
那張沾滿泥汙和汗水的臉上瞬間綻開狂喜的笑容，
露出兩排被劣質煙熏得微黃的牙齒，
他扭過頭，衝著古之月興奮地大吼，
“連長！神了！
真他娘的神了！
這槍法！杠杠滴！
一點不減當年淞滬戰場，
鄧玉琢班長神槍手的威風啊！
我就說……”
他唾沫橫飛，
激動得手舞足蹈，
恨不得把古之月抱起來轉兩圈。
“趴下！”
古之月根本沒看他，
臉色驟變，
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
一股極其強烈的、
源自無數次生死搏殺積累下的恐怖危機感，
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暴喝，
同時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左手像鐵鉗般猛地抓住徐天亮後腰的武裝帶，
借著全身擰轉的蠻力，
死命地將他往自己這邊狠拽！
兩個人如同滾地葫蘆，
完全不顧姿態，
狼狽不堪地順著濕滑的壕溝底部，
向側後方拚命翻滾！
就在他們身體剛剛離開原位、
甚至徐天亮被拽得雙腳離地的那個瞬間——
“咻——轟！！！”
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嘯叫撕裂空氣！
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
他們剛才趴伏、
徐天亮還在興奮嚷嚷的那個位置，
被一團驟然騰起的、
裹挾著死亡烈焰，
和濃密黑煙的橘紅色火球徹底吞噬！
灼熱的氣浪夾雜著滾燙的泥土、
碎石和金屬破片，
如同無數把燒紅的剃刀，
狂暴地橫掃過他們剛才匍匐的空間！
嗆人的硝煙味、
泥土燒焦的糊味、
還有一絲皮肉被瞬間烤焦的詭異臭味，
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猛地灌滿了整條戰壕！
猛烈的衝擊波像一柄無形的巨錘，
狠狠砸在剛滾出去沒多遠的兩人背上。
古之月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
耳朵裡嗡嗡作響，
眼前金星亂冒。
爆炸激起的泥土碎石，
劈裡啪啦地砸落在他的鋼盔和背上，
沉重得像冰雹。
濃煙稍稍散開，
露出剛才他們待過的地方。
那裡赫然被炸出了一個臉盆大小的焦黑彈坑，
邊緣的泥土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幾塊被炸得扭曲變形的沙包碎片散落在周圍，
上麵沾著黏糊糊的、
不知是泥還是血的汙跡。
徐天亮被古之月壓在身下，
臉埋在泥裡，
嗆得劇烈咳嗽，
咳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他掙紮著抬起頭，
看著那個還冒著熱氣的彈坑，
距離自己剛才趴著的地方不過一兩尺遠，
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嘴唇哆嗦著，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隻剩下劫後餘生的巨大恐懼和後怕，
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全身。
“吹！接著吹！”
古之月從他身上翻下來，
靠在滾燙的壕溝壁上大口喘著粗氣，
額頭上全是冷汗，
混合著泥水流下來。
他抹了一把臉，
手上沾滿了泥和汗，
一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刀子，
狠狠剜了驚魂未定的徐天亮一眼，
蘇北口音裡帶著劫後餘生的火氣和冰冷的嘲弄，
“老子手慢半拍，
你這會兒就跟老王一個屌樣了！
吹牛皮能擋炮彈？啊？！”
徐天亮被罵得縮了縮脖子，
心有餘悸地看著那個冒煙的彈坑，
喉結上下滾動著，
徹底啞火了。
對麵山下那片墨綠色的叢林深處，
仿佛被古之月這一槍徹底點燃了怒火。
“八嘎！八嘎呀路——！！！”
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透過望遠鏡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扭曲的狂怒。
緊接著，如同地獄之門洞開！
“咻——咻——咻——咻——！！！”
尖銳淒厲的破空聲驟然連成一片，
撕心裂肺！
像無數把燒紅的鐵犁，
瘋狂地撕裂著大龍河畔悶熱潮濕的空氣！
天空瞬間被一道道拖著白煙的死亡軌跡布滿！
“轟！轟轟轟轟——！！！”
密集的爆炸如同狂暴的鼓點，
毫無間歇地在高地前沿和陣地上瘋狂擂響！
一團團裹挾著黑煙和烈焰的火球，
爭先恐後地在視野中騰起、膨脹、碎裂！
泥土、碎石、斷裂的樹枝、
破碎的肢體被高高拋起，
又如同暴雨般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
整個高地都在劇烈地顫抖呻吟！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煙味混合著刺鼻的硫磺味、
泥土的焦糊味、還有新鮮的血腥味，
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沉甸甸的死亡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中國士兵的胸口，
堵住了他們的呼吸，
也壓彎了他們的脊梁。
炮擊！
報複性的、飽和式的炮擊！
三十多發八九式擲彈筒的五十毫米榴彈，
在短短一兩分鐘內，
如同冰雹般瘋狂傾瀉在古之月他們這塊小小的、
搖搖欲墜的陣地上！
灼熱的氣浪翻滾著，
卷起地上的浮土和硝煙，
形成一股股渾濁的、
帶著死亡氣息的旋風。
爆炸的火光在濃煙中明滅不定，
映照著一張張沾滿泥土和汗水的、
寫滿絕望和麻木的臉。
這地獄般的狂轟濫炸足足持續了三分鐘。
當最後一發炮彈帶著不甘的餘音轟然炸響，
硝煙尚未散儘，
山下那片被炮火蹂躪得一片狼藉的叢林邊緣，
驟然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板載——！！！”
“突擊——！！！”
三股土黃色的濁流，
如同決堤的洪水，
猛地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湧了出來！
三個小隊的日軍步兵，
在九二式重機槍那特有的、
如同撕油布般沉悶而急促的
“咯咯咯……咯咯咯……”
的掩護射擊聲中，
端著閃亮的刺刀，
彎著腰，邁著短促而迅疾的步伐，
像一群被驅趕著的、
沉默而瘋狂的黃皮螞蟻，
呈散兵線，凶狠地朝著高地撲來！
刺刀在穿過硝煙縫隙的慘淡陽光下，
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寒光。
“老徐！頂住正麵！”
古之月吐出嗆進嘴裡的泥沙，
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冷。
他抓起春田步槍，
看都沒看徐天亮那邊，
身體像一張繃緊的弓，
猛地朝著槍聲最稀落、
也是看起來最薄弱的方向——
三排那僅剩不足一個班的殘破陣地——
貓著腰疾衝過去！
腳下的泥土被炮火烤得滾燙，
踩上去軟綿綿的，
每一步都帶起混合著硝煙和血腥的粉塵。
三排的陣地一片狼藉，
被剛才的炮火重點照顧過。
僅存的七八個兵，
蜷縮在幾個勉強還算完整的彈坑裡，
臉上全是黑灰，眼神帶著驚惶。
孫二狗排長半個身子被埋在塌陷的工事土裡，
生死不知。
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啞了火，
槍管扭曲。
對麵，鬼子一個加強分隊的攻擊箭頭，
已經逼近到一百五十米左右，
帶隊的軍曹揮舞著指揮刀，
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身後的歪把子機槍和擲彈筒打得異常凶狠，
壓製得三排殘兵幾乎抬不起頭。
“穩住！給老子穩住！”
古之月低吼著，
一個魚躍撲進一個被炸塌了半邊的機槍工事，
身體緊貼著滾燙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