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山西兵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一臉認真地說道。
“銅板?現在打仗,誰帶那個!
法幣!得包法幣!多少是個意思嘛!”
另一個兵反駁。
“意思?
意思也得夠買串炮仗聽個響吧?”
“炮仗?
有那錢不如多買兩個饅頭實在!”
爭執聲、辯解聲、拍桌子聲、南腔北調的方言嗡嗡地混在一起,
在偌大的餐廳裡撞來撞去,像一群沒頭蒼蠅。
那點剛布置起來的喜慶氣氛,眼看就要被這沸騰的“民意”給衝散了。
古之月抱著胳膊靠在一根柱子陰影裡,冷眼看著,沒急著說話。
一排長徐天亮,那個精瘦的南京人,
在人群裡靈活地鑽來鑽去,金陵口音響亮地打著圓場:
“哎呦喂,諸位諸位!莫爭莫吵!
過年嘛,圖個開心!
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口,廚房那邊突然傳來一聲清亮且略帶嗔怪的女聲:
“吵麼子吵哦!都快過來搭把手咯!”
這聲音猶如一道清泉,穿過嘈雜的人群,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嬌小卻十分乾練的女子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她正是阿花,孫二狗的媳婦,身上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護士服,
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了結實的小臂。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是被爐火映照過一般,透露出湖南妹子特有的潑辣勁兒。
阿花端著一大盆和好的麵團,快步走到一張空桌子前,
“砰”的一聲將盆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那聲響震得桌上的紅紙屑都不由自主地跳動了一下。
緊跟在阿花身後的,是護士長劉海棠。
她的動作明顯比阿花要慢一些,手中同樣端著一盆餡料。
劉海棠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但在餐廳略顯渾濁的光線下,
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額角似乎還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阿花站定後,雙手叉腰,目光如炬地掃過正在爭執的人群,高聲喊道:
“都莫要再吵啦!
有這閒工夫吵架,還不如過來一起包餃子、包湯圓呢!”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接著,阿花又補充道:
“北方的同誌們就負責包餃子,南方的同誌們呢,就包湯圓哈!
福字——柱子兩邊,一邊倒貼,一邊正貼!
紅包——連長說了算!
紅燒肉——”
她頓了頓,眼珠一轉,帶著點狡黠,
“分兩盆!一盆放辣,給愛吃的!
一盆不放辣,給怕辣的!
這不就結了?吵個鬼哦!”
她這機關槍似的一梭子“解決方案”打出來,
帶著不容置疑的利落,竟讓亂哄哄的場麵瞬間安靜了不少。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怒氣慢慢被一種“好像也行”的茫然取代了。
“要得!要得!”
湖南兵率先響應。
“中!這法子中!”
趙大虎撓撓頭,咧開嘴笑了。
“那…福字呢?”
四川小兵還有點不甘心。
“貼!都貼!
一邊倒福,一邊正福!都福!”
徐天亮趕緊接上,拍著胸脯,
“柱子夠大,貼得下!紅紙管夠!”
原本一場激烈的衝突眼看就要像燎原之火一樣蔓延開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這熊熊烈火竟然被阿花這一盆“和稀泥”的麵團
以及她那連珠炮似的主意給硬生生地摁熄了。
餐廳裡原本緊繃的空氣,就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般,驟然間鬆弛了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和釋然的低笑聲。
士兵們似乎都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台階,紛紛放下了之前的緊張和敵意,
一個個擼起袖子,呼啦一下圍向了阿花和劉海棠放置麵團和餡料的桌子。
北方兵們非常自覺地占據了桌子的半邊,開始熟練地揉麵、擀皮,動作嫻熟而利落;
而南方兵們則占據了另外半邊,有條不紊地揪劑子、搓湯圓,手法細膩而精巧。
剛才還爭得麵紅耳赤、互不相讓的山東大漢和四川小兵,
此刻卻像完全忘記了之前的爭執一樣,竟然擠在一根柱子前,
一個小心翼翼地倒貼著“福”字,另一個則在旁邊扶著梯子,
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
“你慢點貼,莫歪咯!”
趙大虎更是迫不及待地湊到那盆放了辣椒的紅燒肉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仿佛那濃鬱的辣味已經讓他欲罷不能。
而旁邊幾個不太能吃辣的士兵,則圍繞著另一盆原味的紅燒肉,
小聲地品評著,討論著哪一塊肉更加鮮嫩多汁。
餐廳裡的喧鬨聲此起彼伏,原本有些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
擀麵杖在案板上來回滾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搓湯圓的手與糯米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剁餡料的聲音則是“篤篤篤”的,節奏感十足;
各種南腔北調的說話聲和笑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氛圍。
再加上廚房裡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這一切聲音彙聚成了一曲生澀卻又無比真實的軍營年節交響樂。
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窗花,灑在地麵上,形成了一片片斑駁的光影,
仿佛給整個餐廳都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
古之月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熱鬨的場景,嘴角那點細微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絲。
他不再靠著柱子,而是轉身邁步,
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想要看看還有什麼需要他去安排的事情。
走進廚房,古之月一眼就看到了劉海棠。
她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捏著一個餃子,手指靈活地在餃子皮上翻飛,
眨眼間,一個小巧精致的餃子就出現在她的手中,
餃子的邊緣還被她巧妙地捏出了細密的花褶,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元寶一樣可愛。
劉海棠的動作非常嫻熟,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溫柔。
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呼吸也比其他人稍微深一些。
在這忙碌的熱氣蒸騰中,她額角那點不易察覺的汗意,似乎變得更加明顯了。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驚歎:
“哎呀,海棠姐,
你這餃子捏得真好看,跟小元寶似的!”
阿花湊在旁邊,一邊飛快地搓著湯圓,一邊由衷地讚歎,聲音清脆響亮。
她手快,搓出來的湯圓滾圓雪白,在撒了乾粉的竹簸箕裡排得整整齊齊。
劉海棠抬起頭,想對阿花笑一下,剛扯動嘴角,臉色卻猛地一白。
她手裡那個剛捏好的、精巧如小元寶的餃子“啪嗒”一聲掉在案板上,餡料沾了一角。
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住桌子邊緣,指尖卻徒勞地劃過粗糙的木紋,
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旁邊栽倒下去。
“海棠!”
離她最近的徐天亮反應快如閃電。
他原本正興高采烈地與身旁的趙大虎談笑風生,吹噓著自己的豐功偉績,
然而,就在他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瞥見那道身影的異常時,
他臉上的笑容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間凝結成冰。
來不及思考,他的身體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以驚人的速度向前衝去。
在劉海棠的身體徹底失去支撐、軟綿綿地倒下之前,
他用自己那並不算強壯的身軀,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一樣,穩穩地接住了她。
他的手臂迅速而果斷地環繞過她的腰背和膝彎,這個動作流暢自然,
仿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一般,展現出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
“海棠姐!”阿花的尖叫聲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帶著哭腔,在餐廳裡回蕩。
這聲尖叫蓋過了餐廳裡所有的喧鬨,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被她的聲音所震撼。
阿花手中正在搓的湯圓,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驚慌失措,
從她的手中滾落下來。
它們在布滿麵粉的地上彈跳了幾下,
仿佛是在訴說著阿花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就在這一刹那,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捏住了咽喉,
戛然而止。
擀麵杖的滾動聲、湯圓的沙沙聲、人們的說笑聲、鍋鏟的碰撞聲……
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哢嚓”一聲剪斷。
幾十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間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餐廳裡原本的喧鬨被一片死寂所取代,
隻剩下爐灶裡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仿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聲音。
劉海棠靠在徐天亮懷裡,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覆蓋著蒼白的臉頰,
額發被汗水濡濕了幾綹,貼在皮膚上。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顯得細弱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