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裡的溫柔,簡直能滴出水來。
劉海棠低著頭,輕輕搖了搖,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
阿花端著杯熱水擠過來,臉上笑開了花:
“海棠姐,快喝口水壓壓驚!
哎呀,這麼大的喜事,藏得我們好苦哦!”
她看著劉海棠依舊平坦的小腹,眼神亮晶晶的,
“五個月了?
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徐排長,你可真會瞞!”
周圍的兵又是一陣哄笑。
徐天亮撓著頭,嘿嘿傻笑,
之前的窘迫一掃而空,隻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悅和得意。
餐廳裡喧鬨依舊,但這喧鬨裡充滿了溫暖和祝福的氣息。
孫二狗湊到阿花身邊,看著她笑靨如花的臉,也憨憨地笑著,
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阿花白了他一眼,卻沒掙開。
夜色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絨布,把藍姆迦營地嚴嚴實實地裹住。
偵察連那間倉庫改造的餐廳裡,喧囂的餘燼尚未完全冷卻。
巨大的“春”字在昏黃的汽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窗花紅豔的輪廓也融入了陰影。
長條桌上杯盤狼藉,空罐頭盒、啃乾淨的骨頭、揉成一團的煙盒散亂地堆疊著,
空氣中濃烈地混合著紅燒肉辣的和不辣的)、劣質酒、煙草、汗水的複雜氣味,濃鬱得幾乎化不開。
士兵們三三兩兩,有的還在意猶未儘地劃拳,吼著不成調的家鄉小曲;
有的則醉眼朦朧地趴在桌上,鼾聲漸起;
還有的勾肩搭背,在門口大聲說著醉話,舌頭都捋不直了。
笑聲、勸酒聲、醉醺醺的爭論聲、碗筷偶爾的碰撞聲,
像一層厚厚的、帶著溫度的毯子,覆蓋著這間疲憊又滿足的餐廳。
徐天亮和劉海棠坐在角落裡一張相對乾淨的桌子旁。
徐天亮臉上還帶著酒意的潮紅,但眼神清亮,
他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一塊沒沾辣椒、燉得軟爛的紅燒肉夾到劉海棠碗裡,
嘴裡低聲叨咕著:
“多吃點,這個軟乎…補身子…”
劉海棠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柔和了許多,帶著點疲憊的溫婉,
她小口吃著肉,偶爾抬眼看看徐天亮,眼底是藏不住的溫柔笑意。
孫二狗和阿花坐在他們斜對麵,阿花正手舞足蹈地跟孫二狗說著什麼,
孫二狗咧著嘴,一個勁兒地點頭傻笑,大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著阿花的手。
古之月坐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背靠著冰冷的土坯牆。
他麵前的碗筷幾乎沒怎麼動,一杯劣質的土酒也隻是淺嘗輒止。
汽燈的光暈在他半邊臉上跳躍,照亮了深刻的皺紋和緊抿的嘴角,
另半邊臉則完全隱沒在陰影裡,
像一幅被割裂的版畫。
他看著眼前這喧鬨的、帶著酒氣和肉香的熱乎光景:
徐天亮笨拙的體貼,劉海棠低頭的溫柔,
孫二狗和阿花交握的手,趙大虎摟著鄭三炮的脖子還在灌酒,
嘴裡嚷著
“周末…老徐請客…不醉不歸…”
這些畫麵,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帶著模糊的光暈和嗡嗡的雜音,映在他眼底。
那熱鬨是真實的,那喜悅也是真實的,
隻是像水麵上漂浮的油花,與他之間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冰冷的隔膜。
那隔膜的名字,叫時間,也叫生死。
夜深了,喧鬨聲終於像退潮般漸漸平息下去。
醉倒的被架走,尚清醒的開始收拾殘局。
古之月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沒有驚動任何人,
像一抹無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出了餐廳大門。
外麵,印度的冬夜寒意刺骨,帶著濃重濕氣的冷風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軍裝,激得他微微一顫。
營地裡大部分燈火已經熄滅,隻剩下零星幾盞哨位上的孤燈,
在濃墨般的夜色裡暈開一小圈昏黃的光。
遠處,隱約傳來不知名野鳥淒清悠長的啼叫,
一聲,又一聲,撕扯著沉靜的夜幕。
空氣冰冷、潮濕,吸進肺裡帶著一股子泥土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他抬頭,望見幾顆稀疏的寒星,釘在漆黑的天幕上,遙遠,冰冷,無聲無息。
他獨自走回自己的小土屋,腳步落在乾硬的泥地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回響。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汗味和舊紙張的、屬於單身軍官的孤寂氣息撲麵而來。
屋裡沒有點燈,隻有窗外一點微弱的星光滲進來,
勉強勾勒出簡陋床鋪和一張舊木桌的輪廓。黑暗像粘稠的液體,瞬間將他包裹。
他乘著輕微的醉意,摸索著走到床邊,脫下帶著外麵寒氣的外衣,和衣躺下。
冰冷的床板硌著骨頭,粗糙的軍毯摩擦著皮膚。
營房深處某個角落似乎還隱約傳來醉漢模糊的囈語,
更遠處,是單調重複的查哨口令聲。
他閉上眼,試圖讓疲憊的身體沉入睡眠,
可徐天亮那傻乎乎的笑臉,劉海棠低頭時溫柔的弧度,孫二狗和阿花緊握的手…
這些畫麵頑固地在眼前晃動,帶著暖色的光暈,
卻像針一樣,一下一下,紮著他心裡某個早已結痂、卻從未愈合的角落。
他翻了個身,手無意識地探向冰冷的枕下。
指尖觸到的不是平整的粗布,而是一小片異常的、帶著濕意的冰涼。
那濕意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上指尖,直抵心臟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淩覓詩。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他的意識上。
眼前軍營的黑暗瞬間扭曲、褪色,
被另一幅景象粗暴地覆蓋——江南水鄉那特有的、氤氳著水汽的黃昏。
青石板小徑濕漉漉的,倒映著天邊最後一抹殘霞。
院牆裡伸出的梔子花枝頭,雪白的花瓣沾著細密的水珠,
空氣裡彌漫著濃鬱得化不開的甜香,混合著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
“之月!之月!
快看樂淩!
小笨蛋,又摔啦!”
妻子淩覓詩清亮帶笑的聲音,
像珠玉落在瓷盤裡,穿透了記憶的迷霧,清晰得如在耳畔。
他仿佛能看到她穿著那件月白色的斜襟衫子,烏黑的發髻有些鬆散,
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鬢角。
她正彎腰,要去扶那個在濕滑青石板上摔了個屁墩兒的小人兒。
小人兒——古樂淩,才一歲多點,穿著紅肚兜,開襠褲,像個圓滾滾的紅皮球。
小臉沾了泥水,像隻花貓,非但沒哭,
反而咧著剛長了幾顆小米牙的嘴,咯咯地笑,
小胖手還使勁拍著地上的水窪,濺起渾濁的水花,弄了他娘一身。
“娘!水!好玩!”
奶聲奶氣的呼喚,帶著無拘無束的快樂。
“小祖宗!看你這身泥!”
淩覓詩嗔怪著,聲音裡卻滿是笑意和寵溺。
她掏出繡著蘭草的絹帕,蹲下身,仔細地、溫柔地擦拭著兒子臉上和手上的泥點。
晚霞的柔光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溫婉而寧靜,睫毛低垂,專注得像在擦拭稀世的珍寶。
“爹!抱!”小樂淩發現了站在門口的古之月,
立刻張開沾著泥水的小手,
跌跌撞撞地朝他撲過來,
小臉上全是毫無保留的依賴和歡喜,
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記得自己當時應該也笑了,彎下腰,
準備迎接那個小小的、滾燙的身體撞進懷裡。
空氣裡梔子花的甜香、雨後泥土的潮氣、妻兒身上溫暖的氣息…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張無比柔軟、無比安全的網,將他溫柔地籠罩其中。
那撲過來的身影,那咯咯的笑聲,那帶著甜香和潮氣的溫暖黃昏…
所有的畫麵,在即將觸及指尖的瞬間,
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嘩啦”一聲,徹底粉碎!
冰冷、粘稠、帶著鐵鏽腥氣的黑暗,猛地從記憶的裂隙裡洶湧而出,瞬間吞噬了一切!
梔子花的甜香變成了炮彈炸開後的焦糊味,青石板的濕冷變成了戰壕裡凍徹骨髓的爛泥,
妻兒溫暖的笑臉在刺目的爆炸閃光和撕裂空氣的尖嘯中扭曲、破碎、消失…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猛地從古之月喉嚨深處迸裂出來,
在死寂的小屋裡回蕩,淒厲得嚇人。
他整個人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雙臂死死地抱住頭,
指甲深陷進粗糙的短發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正承受著千刀萬剮的痛苦。
枕下那片濕意,早已冰涼。
那不是露水,也不是錯覺。
那是淚。
滾燙的、無聲的、帶著心頭剜出的血肉的淚,
在無邊的黑暗裡,為他永遠埋葬在江南血色黃昏裡的妻子淩覓詩,
為他那笑容永遠凝固在三歲的小兒古樂淩,肆意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