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亮乾脆把頭埋進了膝蓋。
漢森中尉那如同金屬摩擦般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在死寂中響起,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所有僥幸:
“張連長說得對。
步坦協同,不是口號。”
他緩步走到場地中央,鋥亮的靴子踩在泥濘裡,毫不在意。
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掃視全場,沒有任何情緒,隻有審視。
“坦克的鋼鐵,需要步兵的血肉來彌補它的盲區。
步兵的生命,需要坦克的火力來撕開敵人的屏障。
你們是共生體。
剛才,你們的共生,混亂,脆弱,充滿致命的延誤。”
他慢慢地走到“鐵錘三號”那沾滿汙泥的履帶旁,仿佛每一步都承載著沉重的壓力。
他蹲下身來,凝視著履帶板上那深深的泥痕,用手指輕輕抹過,感受著那粗糙的質感和殘留的泥土。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如炬,指向周圍散落的彈坑和那些象征“敵軍”倒地的標記。
“坦克陷落,這是步兵偵察的失職。”
他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反坦克炮轉移後未被及時發現,這是步兵觀察的失職。”
他的話語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破了空氣中的沉默,讓人無法逃避。
他繼續說道:
“敵軍步兵集群衝鋒,對坦克側翼構成巨大威脅時,步兵的掩護火力未能有效遲滯其接近速度,這是配合的失職。”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停留在古之月的臉上,也掃過了張愛軍。
他站起身來,身姿挺拔如鬆,然而他的目光卻像寒星一般冰冷,直直地落在眾人身上。
“你們各自為戰,卻又互相依賴。
結果就是,漏洞百出。”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直直地紮進每個人的骨頭縫裡,讓人不寒而栗。
夕陽如同一輪巨大的、流著膿血的傷口,沉甸甸地掛在“野豬林”訓練場焦黑的地平線上,仿佛在訴說著這場演練的慘烈和失敗。
餘暉將整個訓練場染成了一片猩紅,與那滿地的彈坑和標記相互映襯,構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畫麵。
昏黃的光線被彌漫的硝煙和未散儘的化學煙霧切割得支離破碎,無力地塗抹在泥濘的大地、沉默的坦克和疲憊不堪的士兵身上。
濃重的、混合著硝煙、柴油、汗水、泥腥和化學煙霧的戰場氣息,
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在暮色中沉澱得更加粘稠、滯重,死死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辛辣的苦澀。
古之月拄著槍,站在一片狼藉的場地邊緣。
他身上的泥漿已經半乾,結成硬殼,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哢啦”聲。
他遠遠看著自己手下的兵。趙大虎和趙二虎兩兄弟互相靠著,坐在一輛坦克的履帶擋泥板上,
趙大虎正齜牙咧嘴地讓衛生員給胳膊上一道被鐵絲網劃開的口子上藥,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狗日的破鐵絲”。
趙二虎則低著頭,用力地摳著卡在衝鋒槍機匣縫隙裡的泥巴,動作帶著一股狠勁。
孫二狗和鄭三炮蹲在一個彈坑邊,就著水壺裡的冷水啃著壓縮餅乾。
兩人都沒說話,隻是悶頭吃著,臉上還帶著剛才被張愛軍和漢森訓斥後的陰鬱。
徐天亮則靠在一棵燒得隻剩半截的焦木旁,手裡拿著個小本子和鉛筆,借著最後一點天光,在上麵飛快地畫著什麼,
眉頭緊鎖,金陵話特有的那種油滑勁兒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
炊事班長老周不知何時推著他那輛破舊的小推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場地邊緣。
鍋裡熱氣騰騰,酸辣辛香的氣息頑強地穿透了戰場渾濁的空氣,帶來一絲微弱的、屬於人間的煙火氣。
他沒像往常一樣吆喝,隻是沉默地用長柄勺子攪動著鍋裡紅油翻滾的酸辣粉,
偶爾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掃過那些泥塑木雕般的年輕身影,輕輕歎口氣,帶著濃重的川音低語一句:
“造孽哦…”
古之月收回目光,看向場地中央。
張愛軍站在“鐵錘三號”車組和工兵排眾人麵前,雙手叉腰,一臉怒容。
他的聲音在暮色中回蕩,雖然依舊洪亮,但其中透露出的疲憊和沙啞卻難以掩蓋。
“履帶銷檢查!
每一節都要給老子看清楚!”
張愛軍怒目圓睜,對著車組和工兵們吼道,
“要是有一節被泥巴糊住了,就用手去摳!
給老子摳乾淨!
要是再他媽半路掉鏈子,老子就把你們塞進履帶底下當墊板!”
說到這裡,張愛軍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工兵排長的鼻子上,他怒不可遏地繼續吼道:
“還有你!探雷器是拿來當擺設的嗎?
那麼大個虛土坎子你都看不出來?
你的眼睛是長在屁股上了嗎?!
回去給老子抄一百遍工兵手冊!”
工兵排長被張愛軍罵得狗血淋頭,隻能低著頭,一聲都不敢吭。
而在不遠處,漢森中尉正站在一輛謝爾曼坦克旁邊,與坦克連的技師低聲交談著。
他手裡拿著一個扳手,不時地指著坦克發動機艙的某個部位,語速很快,嘴裡吐出的英語單詞和生硬的中文術語交織在一起,讓人有些應接不暇。
技師一邊聽著漢森中尉的講解,一邊不停地點頭,他臉上的油汙在暮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深沉,仿佛他整個人都被這油汙所籠罩。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感,混合著硝煙嗆入肺腑的灼痛,從骨頭縫裡彌漫出來。
古之月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臉,粗糙的手掌摩擦著乾裂的皮膚和結痂的泥垢。
指尖傳來自己臉上皮膚粗糲的觸感,還有硝煙附著後那揮之不去的、帶著硫磺味的苦澀。
這味道,連同張愛軍那憋屈的怒吼、漢森冰冷的剖析、趙大虎的咒罵、徐天亮專注的沉默、老周鍋裡那點可憐的熱氣…
一起沉甸甸地淤積在他的喉嚨深處,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協同…”
他喉嚨裡滾動著這個被血與火、泥與煙反複浸透的詞,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這哪裡是並肩作戰?分明是血肉與鋼鐵在死神的刀尖上,笨拙而慘烈地摸索著互相托付性命的姿勢。
每一步踏出,都可能踩中陷阱;每一次靠近,都可能被自己人的鋼鐵碾碎;每一次遠離,都可能將致命的弱點暴露給敵人。
偵察兵引路探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踏響地雷;
坦克轟鳴著碾過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成為步兵無法逾越的死亡地帶;
步兵用身體去遮擋坦克“死穴”的每一次撲救,都可能是最後的擁抱…
就在這時,漢森中尉結束了和技師的交談。
他轉過身來,那雙在暮色中顯得更加幽深冰冷的藍灰色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精準地捕捉到了站在場地邊緣、如同泥塑般的古之月。
美國教官邁著那種特有的、刻板而精準的步伐,穿過彌漫著硝煙和酸辣粉氣息的渾濁空氣,徑直走到古之月麵前。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經過精確計算,沒有絲毫偏差,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古之月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
他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混合著高級煙草、槍油和冰冷金屬的氣息,這股味道與周圍濃重的戰場味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格格不入。
漢森停下腳步,站得筆直,夕陽的餘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最後一道冷硬的金邊。
他的身影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高大,給人一種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他沒有寒暄,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他的聲音像一塊凍硬的鐵,直接砸進古之月的耳朵裡,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讓人不寒而栗。
“古連長。”
漢森的中文依舊生硬,毫無語調,
“今天的混亂,是學費。
昂貴的學費。”
古之月抬起眼皮,迎上那雙冰湖般的眼睛,沒說話,隻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明天。”
漢森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來自命運宣判般的重量,
“實彈。
步坦協同進攻演練。
目標,‘斷脊嶺’主峰預設陣地。”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古之月身後那些或坐或臥、疲憊不堪的偵察兵身影,最後又落回古之月臉上,加重了語氣:
“讓你的兵,把眼睛,擦得像鷹。
把耳朵,豎得像狼。把命,”
他冰冷地吐出最後一個字,如同在判決書上蓋下印章,
“拴在坦克的履帶上。”
說完,漢森中尉沒有再給古之月任何反應的時間,利落地一個轉身,鋥亮的靴子踏著泥濘,朝著停在場邊的吉普車走去,背影很快融入沉沉的暮色與硝煙之中。
“實彈…”
古之月站在原地,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漢森最後那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他心頭最沉重的那塊淤血裡——
“把命拴在坦克的履帶上”。
暮色四合,訓練場上彌漫的硝煙味、柴油味、汗臭味、還有遠處老周鍋裡那點微弱的酸辣氣息,
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名為“明日”的鐵鏽腥氣,沉沉地壓了下來,堵死了他最後一絲喘息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