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我爹當兵五年後,1965年,他複員回家了。我二姥姥說的沒錯,此時,我家裡有奶奶、我老爹、我叔、我小姑,我大姑已經在六年前嫁到老北村。
前一次黃河發大水,淹沒了人和村大部分房屋,商家的房屋被衝毀,隻剩下了光禿禿的地基和幾根不粗不細的梁椽。全家人沒有地方住,幾年來,隻好借住到了前街的老徐家。
一大早,我爹坐在老宅的土堆上,默默不語,兩眼看去,洪水退去幾年了,老宅還是顯得格外荒涼,還都是深深的淤泥,一片狼藉。天空灰蒙蒙的,烏雲密布,仿佛也在為這片曾經充滿生機、歡笑的老宅歎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汙泥的氣息,讓人不禁皺起眉頭。腳下,一條被淤泥覆蓋的小路蜿蜒而過,通向大街,剛剛下過大雨,大街上也是汙濁不堪。此刻的人和村靜得出奇,隻有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顯得異常刺耳。
自己出去當兵五年,也算吃得飽穿得暖,但並不能改變老家什麼,回家後,還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
我爹站起來,回到家裡,一轉眼看看灶間,咦,這都日上三竿了,我叔怎麼還半躺在那裡,抄手抱著,似睡非睡。
我爹過去踢了踢他的腳:“你怎麼沒去上學,你不是在農中上學嗎?”
我小姑過來說道:“他早就不在農中上學了,回家來快一個月了,就知道躺在那裡睡覺。”
我爹大吃一驚,本來以為他知道自己回家,從學校請假回來的,沒想到他在家輟學快一個月了。
我爹叫道:“你怎麼回來了,好好的學不上,就在家睡覺?”
我叔睜開了眼:“在學校裡也學不到什麼,大家就是乾農活,就是在一起玩,就是瞎胡混。”
我叔說的學校是魚邑農中,那時新砦鄉還沒有初中,魚邑縣在穀亭鎮的東麵蔣莊就建了一所農中,也算是初中,隻為了附近這幾個鄉鎮的適齡學生。
我爹說道:“你們就是農中,當然要乾農活,也不隻是乾農活,還有文化課啊。”
我叔說:“有文化課又怎麼了,畢業還不是回來種地,學不學還不是一樣,與其在那裡乾活,我還不如回家乾活,還能掙點工分呢。”
我小姑笑了:“你就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啥時候去生產隊乾過活,你天天在家裡往那裡一躺,啥事也不乾,天天昏昏沉沉的。”
我爹的眉頭皺了起來:“你這樣可不行,你都上了一年多了,不是還有幾個月就初中畢業嗎,你還是回去,再熬幾個月,起碼要拿到初中畢業證。”
我叔扭扭身子:“我不去,我要那個初中畢業證乾啥,還不是一樣回來乾活,還是出苦力。”
我爹急了:“你這還能讀初中,你不知道我在部隊是啥樣,我要是初中畢業,我早就提拔軍官了,我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你初中畢業後,去當兵也是好的。”
我叔嘁了一聲:“去當兵又怎麼樣,三老表還去參加抗美援朝了呢,這不是在家種地,你這當了五年的兵,還是回家種地,當兵也沒有什麼好吧。”
我爹說道:“不管怎麼說,你就是不能在這裡躺著,走,你跟著我到生產隊乾活去,你也必須每天出工,不能在家裡吃閒飯。”
我叔說:“莊稼地裡沒輕活,我,我不去乾。”
我爹說:“我給你指兩條路,一條是去農中,給我把初中畢業證拿下來,一條是跟著我出工。我出工,你就每天出工,我就給你留一天的時間,你好好想想,明天開始你絕不能在這裡躺著。”
我小姑說道:“哥,你就要管管他,他不去上學,不是在這裡躺著,就是出去摸魚撈蝦,就是出去打鳥。他和朱老三幾個人就是瞎逛,前天偷人家的蘋果,被人家找到家裡來,就是沒有人管他,他整天遊手好閒的。”
我爹歎口氣,轉身出去了。
晚上,吃過晚飯,我爹一把拉住要出去的我叔:“就知道出去玩,我早晨怎麼給你說的?我給你的兩條路,你選哪一條?”
我小姑搶道:“哥,那還用說,他才不跟著你在生產隊乾活呢,他肯定是去農中。在那裡老師管得不嚴不說,還有幾個玩得好的,關鍵是不用乾活啊,天天就是等吃坐喝。”
我爹哼了一聲:“到農中可不是享福去的,你必須拿來初中畢業證,不然我饒不了你。”
我叔半天吭了一句:“我,我還是上農中去吧。就是,就是……”
我爹問道:“就是什麼?你這多好的機會,就是不知道珍惜。”
我叔說:“我這回來了,農中那裡啥也沒有了,連床被子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