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姑說:“你這回來這麼長時間了,天這麼冷,你的被子還不被他們搶走了?”
我爹想了想,長歎了口氣:“你不要管,明天早晨我送你去學校。”
第二天早晨,我爹和我叔出發了,趕往魚邑農中,那裡離人和村也就十幾裡地。
我爹夾著一床被子,那是他從部隊複員帶回來的。我叔穿著一件軍大衣,也是我爹複員帶回來的。我叔走著,看著自己穿的軍大衣,挎著書包,神氣活現。
我叔到農中後,還是他原來的樣子,跟著乾乾活,學習也不用功,就想著快點畢業回家。
這樣,也就是在我叔返校才十幾天的時間,縣領導來到農中,因為縣裡為了發展經濟,成立了輕工一廠、輕工二廠、五金廠、電風扇廠等,這就需要大批具有一定文化的青年,於是農中的二百名學生,雖然還有半年才能畢業,那就不等了,全部發初中畢業證,全部招工。
這是我叔一輩子最重要的人生轉折,從此,他從農民變成了工人,離開了人和村,原本覺著初中還不能畢業,原本想著熬上幾個月後回家種地,這直接發初中畢業證,直接招工了,這還不是天上掉餡餅。
我老爹多次說過,我押著你叔,他穿著我複員帶回來的軍大衣,扛著我複員帶回來的被子,到了農中,十幾天後就招工上班了,那是滿滿的自豪感啊。
輕工一廠是個集體性質的縣屬企業,廠子不大,不過百人。在魚邑老街的西頭南側,依次排列著三個廠,輕工一廠、五金廠、電風扇廠,當時,電風扇廠生產的微山湖牌電風扇,質量很好,在周邊地區暢銷一時,比後來的幾個大牌電風扇上市都早,隻是沒有市場拓展能力而已。
輕工一廠生產的閥門,裡麵有機加工、鑄造、裝配等車間,我叔就在裡麵開車床。
那時,記憶最清楚的是,我叔從廠裡扛回來了一把獵槍,半個村子的孩子們圍著他,都想摸摸他的槍,他扛在肩上,帶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關坑沿邊,瞄準樹上的鳥開槍,鳥沒打著,但聲音很響,引來一片歡呼。村裡的老人講,這就是我叔在人和村的樣子。
後來,我老爹到縣糧油加工廠上班,就在老街的西頭,我也會到魚邑去。那一次,我跟著奶奶又來到了魚邑,來到魚邑老街的文家。文家的人和我爹很熟,大兒子也在輕工一廠上班。文家的老人跟我奶奶說,我叔在輕工一廠搞了個對象,家是在大船上的,姐妹好幾個,姓習,因為排行老三,就稱呼習三。沒有多久,我去廠裡玩,就看見了大家說的習三,果然文靜、漂亮。當時我還想著,這麼漂亮的人怎麼會嫁給我叔呢,我叔遛街打鳥的。
那時,輕工一廠全是年輕人,全是二十多歲的樣子,朝氣蓬勃、乾淨利索。那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年代,一個火紅的年代。
一天,我嬸子說,船靠岸了,就讓我奶奶去船上看看。我就跟著我奶奶來到停靠在河裡的我嬸子家的大船上。我從來沒上過船,看見乾淨、漂亮的大船很興奮。我嬸家有大船,那時她全家就不是農村戶口,是吃購糧本的。於是,她姊妹幾個慢慢都招工安排在了魚邑各單位,最小的那個姨就進了化肥廠,而化肥廠那時也已經效益不好了。這也是沒辦法的,化肥廠最輝煌的時候有一千人,時代的紅利說過去就過去了。
待到我叔和我嬸子結婚的時候,遇到了大事,沒有房子,不能結婚。輕工一廠都是適齡青年,有幾對都等著結婚呢。這建了沒有多少年的新廠,哪有地方建房子,哪有錢建房子。
那時,老街的東頭是穀亭糧所,穀亭糧所緊靠著的是糧食係統的家屬院,很大的一個院子,住著幾十戶人家。還是我爹有辦法,他也不知道怎麼辦的,就在那裡給我叔找了一間房子,和我嬸子就在那裡結婚了。
後來,我叔和我嬸生了薇薇妹妹,我奶奶要過去看孩子,我去糧食家屬院的機會就更多了。那時,我家裡也有了四個孩子,我奶奶就帶著我二弟,常年住在那裡,好在又和彆人湊了半間房子,我奶奶在那裡住著。
我到了那裡,看見二弟,他穿著一件土布做的綠棉襖,棉襖的兩片前襟光亮亮的,他高興地圍著我轉,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跟著他還來了兩個小朋友,人家穿得很乾淨,此時的我感覺到了差距。那個時候城鄉差距很大,我家也有老爹上班,但我老娘和我們子妹幾個在農村,生活還是比城裡要差些。那時,我心裡隱隱下了決心,我也要成為城裡人。
在那個糧食係統家屬院裡,糧油加工廠呂廠長兩口子和我老爹關係很好。我去了那裡,他家的二兒子呂海帶著我玩,給了我兩個粗鐵絲擰成的槍,那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具。我一輩子都記得,呂媽媽送給我幾雙他家孩子穿過的鞋,我回去穿了好久。
後來,輕工一廠搬到了城南湖陵三路,單獨的一個廠區,一個辦公樓,一個大車間,廠西北角是鑄造車間,院子中間是一個籃球場,院子裡幾個地方種滿了夜來香。
那是輕工一廠最興旺的時候,經常舉行籃球賽。廠裡有幾個濟寧的知青,大老黑、朱五最為有名,經常下午下班後在那裡打球,吸引了不少看球的人。濟寧的知青返回濟寧後,好像傷了元氣一樣,籃球場就慢慢長滿了野草。
我叔家先是住在辦公樓下麵,後來就搬到了廠西南角的兩間廠房,改造後也是一個獨立的院子。那時候我叔已經是副廠長,不用在車間乾活了,到處跑業務。
一天,我在辦公樓的一扇門上,看到了一張小字報,寫的是副廠長商某某吃吃喝喝、貪汙的話。那時,還是計劃經濟,隻要在工廠,不論是國營企業還是集體企業,都能吃上飯,而且城鄉差距很明顯,農村的生活更苦,農村的人都想農轉非,都想到城裡工作、生活。而那個時候,這種城鄉壁壘,在那個年代似乎是封閉了很久,一直到實行高考後才算打開了一條通道。
輕工一廠、輕工二廠、五金廠、電風扇廠等,都屬於縣一輕局,改革開放後,受到衝擊最快的就是這樣的小廠,很快,電風扇廠就不見了,五金廠是乾電鍍的,乾自行車零件等,日子也很難,好在輕工一廠還不錯,輕工一廠乾的傳統產品,市場容量沒變,老客戶還有,我叔乾銷售,經常往外跑,他那裡的日子也還過得去。
再後來,輕工一廠的產品就被私人小廠的產品從市場上擠垮了。此時,我嬸子又重拾當年鈑金工的手藝,在湖陵三路家門口擺起了鐵器雜品攤,日子不算富裕,但還好有過去的老底子,日子還算不錯。
等他們終於熬到退休的時候,我也跟著鬆了口氣。在過了幾年難日子後,他們終於拿退休金了,這就是那一代人的生活、生命軌跡。
後來,我叔家的兒子定居北京,年薪百萬,我叔和我嬸也跟著到了北京,享受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我老爹最難忘的還是,他逼著他弟弟去農中上學,他把自己的大衣、被子給了他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