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同教授那深深的一躬,帶著千言萬語,也帶著一個時代的文人,對另一個時代知音的無聲敬意。
劉楚沒有避讓,坦然受了這一禮。
他上前一步,輕輕扶起這位激動的老者,聲音溫和:“李老言重了。傳承,本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該做的事。”
劉楚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同樣被深深觸動的專家們,臉上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巧妙地將這略顯沉重的氣氛緩和下來。
“戲也聽了,情也抒了。諸位先生若是不嫌棄,不如,便在此處,真正地‘聽’一次泉,品一盞茶,如何?”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
眾人重新落座,之前那種純粹的、帶著審視意味的考察心態,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消散殆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放鬆的、想要真正融入此情此景的體驗心態。
劉楚對著不遠處侍立的夥計,輕輕招了招手。
那夥計立刻會意,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躬身一禮:“園主,幾位先生,有何吩咐?”
“上茶吧。”劉楚說道,“把你們這裡最好的茶,最好的水,都拿出來,招待貴客。”
“是。”
夥計應聲退下,片刻之後,一位身穿素雅襦裙,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白紗的年輕女子,捧著一個古樸的紅木托盤,蓮步輕移,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桌案旁。
她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並非因為她的容貌,而是因為她身上那股獨特的、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寧靜氣場。
她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韻律感,仿佛她不是在服務,而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表演。
“幾位先生,安好。”她的聲音,隔著麵紗傳來,清脆,卻又帶著一絲空靈,“今日聽泉軒,為諸位備下三道茶,一道水,請先生們品鑒。”
她說著,將托盤上的幾樣東西,一一擺放在桌案之上。
一張古樸的竹製茶則,上麵,用小楷寫著今日的茶名。
“其一,蜀中蒙頂石花,取其甘鮮;其二,閩北武夷大紅袍,取其岩韻;其三,滇南千年古樹普洱,取其陳香。”
“而水……”她輕輕揭開旁邊一個造型古樸的紫砂壺的蓋子,一股清冽的、帶著植物芬芳的白色水汽,嫋嫋升起。
“取的是青瑤山巔,積雪初融,流經鬆針林後,彙於山澗的第一道活泉之水。我們稱之為,‘鬆頂雪’。”
這番話說得雅致,也說得自信。
在座的,有不少都是好茶之人。一聽這茶名,這水源,便知今日,是要品嘗真正的極品了。
“好一個‘鬆頂雪’!”一位專攻植物學的教授撫掌讚歎,“這名字,聽著就讓人覺得,口舌生津,滿是清冽之意啊。”
“不知幾位先生,想先品哪一道?”蒙紗女子柔聲問道。
專家們對視一眼,最終還是何鏡山教授笑著開口:“客隨主便,便請姑娘為我們擇一道,最能應今日之景的吧。”
“是。”
蒙紗女子微微頷首,竟真的不再詢問,而是自顧自從茶則上,取了那道“蒙頂石花”。
隻見她取出一套極為考究的白瓷茶具,先以沸水溫杯燙盞,動作行雲流水,杯盞碰撞間,隻發出清脆的悅耳聲響,竟無一絲多餘的雜音。
緊接著,她取茶,置茶,注水,出湯。
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如同教科書,卻又帶著一種賞心悅目的美感。
一位來自浙江大學,對茶道頗有研究的王教授,看著她的手法,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
“姑娘,”他終於忍不住,有些疑惑地開口問道,“恕我冒昧。我觀你這手法,溫杯、置茶,皆是宋時‘點茶法’的影子。可為何到了注水出湯,卻又變成了明清之後,才蔚然成風的‘撮泡法’?這……這似乎有些,不合規矩啊。”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專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那蒙紗女子的身上。
他們雖然不懂茶,但也聽出了這裡麵似乎有“門道”。
麵對這近乎於“挑刺”的專業提問,那女子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
她將第一道琥珀色的茶湯,均勻地分入眾人麵前的品茗杯中,然後才抬起頭,隔著麵紗,對著王教授,盈盈一拜。
“先生好眼力。”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發自內心的讚許。
“先生所言不差。小女子今日所用的,確實非是某一家的固定範式。我稱之為,‘合’。”
“‘合’?”王教授的興趣,被徹底勾了起來。
“是的。”女子點頭,“所謂‘合’,便是取各家之長,合而為一。譬如這溫杯,我取的是宋人點茶之細致,務求將瓷杯的溫度,提升到最適宜激發茶香的節點。”
“而這注水,我用的卻是武夷山‘高衝低斟’的手法,讓水流與茶葉充分撞擊,瞬間釋放出蒙頂石花最鮮活的滋味。”
“至於這出湯……”她提起茶壺,再次為眾人續杯,“我用的,又是潮汕功夫茶裡‘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的技巧,保證每一杯的茶湯,其色、香、味,都一般無二,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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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茶道,並無定法。唐之煎,宋之點,明之泡,皆是古人在當下,找到的,與一片茶葉,最和諧的相處之道。我們後人,要學的,是其‘道’,而非其‘形’。”
“隻要能將這片茶葉最好的那一麵,呈現在客人的麵前。那便是,對這片茶葉,對這位客人,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