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十二月十七，山西陽城鐵廠的高爐噴吐著赤紅火舌，將漫天飛雪灼成青煙。陳大錘蹲在爐前，粗布圍裙上的鐵錨補丁被火星燙出焦洞，掌心貼著三丈高的銅爐緩緩上移。當虎口傳來細密的灼痛，他喉頭突然爆喝：「停火！」三十斤生銅裹著焰心墜入模具，鐵水與雪粒相撞，爆發出比爆竹更脆的劈啪聲，驚起簷下冰棱簌簌墜落。
「大錘叔這手「摸火訣」，」年輕匠人李四攥著算盤湊過來，竹製算珠在他掌心撥得嘩啦響，「比欽天監的銅壺滴漏還準！」
「少廢話，」陳大錘吐掉咬得發爛的草莖，鐵鉗砸得鏜床齒輪鏜鏜作響，「巧兒姑娘信裡說的「公差兩分」是啥鬼？」
李四急得跺腳，算珠亂成一團：「就是槍管孔眼得比針尖細！可咱這老鏜床，轉一圈能偏出半分！」
「針尖？」陳大錘忽然起身，鐵鞋碾過廢料堆，踢起半塊鏽蝕的箭鏃。箭頭螺旋紋泛著幽藍，正是永樂年間神機營「神機槍」的遺物。他粗糙的拇指劃過紋路，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血書：「水砣七轉，龍鱗成紋」——那是鐵錨會秘傳的打磨絕技。
「去西跨院！」他突然扯開嗓子，震得梁上積雪撲簌簌落進領口，「把老祖宗的水轉大紡車抬來！」
正午時分，三騎錦衣衛闖入鐵廠，馬蹄碾碎的冰塊混著爐灰，在青磚上畫出暗褐色的痕。為首百戶展開黃綾，金粉書寫的「停辦算學夜課」八字還帶著墨香：「山西布政使彈劾匠人......」
「放你娘的羅圈屁！」陳大錘鐵鉗一揮，黃綾擦著高爐熱浪掠過，瞬間焦出個拳頭大的窟窿。百戶驟馬後退，卻見布政使師爺捏著帕子下轎，目光落在李四懷中的算盤上。
「《大明律》載「私習術數者，杖一百」，」師爺捏著袖口的火德紋玉佩冷笑，「你這算盤上的「一退六二五」，分明是欽天監禁傳的「七政推步術」！」
「放肆！」李四攥緊算盤後退，算珠在他汗濕的掌心粘成一團，「這是皇上批準的......」
「夠了！」陳大錘突然蹲下，在滿地算珠中撥弄起來。他粗短的手指推過三顆圓珠，又橫擺一枚長珠，竟在掌心拚出個歪歪扭扭的「工」字。「老子不管啥術數不術數，」他起身逼近師爺，鐵錨狀的傷疤在眉心擰成鐵環，「邊軍下個月要的三百杆火銃，你敢讓老子停，老子就把你塞進高爐化銅！」
深夜，鐵廠密室的鬆明火把將陳大錘的影子投在夯土牆上，像尊正在鍛造的鐵錨。二十七個匠人圍坐在水轉大紡車旁，李四用炭筆在石板上畫著齒輪剖麵圖，陳大錘卻盯著轉動的紡車軸出神。
「這軸轉一圈，能走多遠？」他忽然開口，鐵鉗敲了敲紡車輻條。
「回大錘叔，」李四撥弄算盤，「軸徑一尺，周長三尺一五......」
「打住！」陳大錘皺眉，「老子聽不懂這些文縐縐的，就說像糧車軲轆，轉一圈走多遠？」
「正是！」李四眼睛一亮，「匠作裡管這叫「轉圈圈的準頭」，巧兒姑娘說，老祖宗叫「周三徑一」！」
陳大錘抓起算珠，在石板上擺出個圓圈：「那咱讓水輪轉一圈，鏜刀走三分五厘——」他重重拍下鐵鉗，算珠跳起老高，「就按這個數試！」
「大錘叔，」李四急得冒汗，「巧兒姑娘的公式是三分一四......」
「少囉嗦！」陳大錘拍板，「老子當年給晉王府修馬槽，多刻半分都得挨板子——出了事，老子的腦袋給你們當算珠撥！」
卯時三刻，水轉大紡車的齒輪在雪光中吱呀轉動，陳大錘光腳踩在鏜床架上，腰間彆著從師爺那裡扯來的半塊火德玉佩——玉繩斷口還沾著幾根灰發。鏜刀切入槍管的瞬間，他忽然想起王巧兒信裡的字：「算盤珠子是死的，匠人腦子是活的」。當第七圈半的紋路刻到儘頭，他猛拽皮帶，鏜刀精準停在銅壁上，濺起的銅屑比姑娘家的繡花針還細。
「兩分七厘！」李四舉著卡尺尖叫，「大錘叔，就差兩毫！」
陳大錘咧嘴笑了，鐵錨傷疤綻開成一道深溝。他從懷裡摸出枚鐵珠——那是父親留下的龍江船廠舊物，珠底「景明」二字被摸得發亮。他將鐵珠按在師爺送來的《禁習算學詔》上，運力碾動，紙上漸漸凹出個帶毛刺的「工」字。
「告訴布政使，」他將算盤砸進錦衣衛百戶懷裡，算珠滾落時露出底板的鐵錨暗記，「下次再敢撕老子徒弟的算稿，老子就用這珠子塞他的「之乎者也」！」
暮色浸透鐵廠時，新鑄的槍管在爐前閃著青芒。陳大錘用燒紅的鐵錨烙鐵在每根槍管刻下暗紋——不是匠作監要求的「寶船龍骨」，而是左邊三橫一豎的算盤，右邊歪扭的鐵錨。李四摸著紋路輕笑：「大錘叔，這比官窯的款識還好看。」
「好看能當飯吃？」陳大錘踢了踢腳邊的算盤，算珠滾動間露出「鐵錨會」的刻痕，「等這些槍扛到宣府，蒙古人的腦袋就是最好的款識！」
高爐又一次點燃，火舌舔舐著鐵廠外牆新刷的「工」字旗。陳大錘望著跳動的火光，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在掌心刻下的錨鏈紋路。原來鐵錨要沉江，從來不是靠神仙庇佑，而是匠人一錘一錘砸出來的準頭。
「李四，」他指向師爺逃走的方向，算珠在掌心撥出嘩啦啦的響，「把夜課搬到高爐邊，點上火把——老子要學「周三徑一」！」
「大錘叔你真要學？」
「咋？」陳大錘瞪眼，鐵鉗敲得算盤框當當響，「老子撥的不是算珠，是咱鐵錨會的活路！」
雪粒子撲在鏜床的螺旋紋上，算珠的碰撞聲混著高爐的轟鳴，在煤煙與汗臭中織成一張密網——網住的不是星君的香火，而是匠人們粗糙的手掌、發燙的算盤，和比神道更亮的，來自爐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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