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這一切,林閻長長地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
手掌的劇痛依舊,但那種被無形之物窺伺、書寫的感覺,總算是暫時消失了。
然而,安寧是短暫的。
夜半三更,當眾人以為已經度過一劫時,荒廟的方向,再次傳來了那詭異的“滴答”聲。
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急促,仿佛書寫者已經失去了耐心。
這一次,焦黑的廟內空地上,燈油彙聚,寫出的不再是殺氣騰騰的“閻”字,而是一個筆鋒柔婉、娟秀異常的字——“娘”。
那個“娘”字,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一筆一劃,都和林閻記憶深處,他母親的筆跡,分毫不差。
“糟了……”墨三姑手中的銀鑷“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驚慌,“它在用親情破防……這世上,誰能硬起心腸,誰又不想……被自己的娘再叫一聲?”
林閻的身體僵住了,呼吸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那個“娘”字,像一根最柔軟的針,精準地刺入了他心中最不設防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母親在燈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的模樣。
可是,僅僅一刹那的失神之後,他眼中所有的溫情和迷惘儘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清醒和決絕。
他猛地轉身,彎腰,在腳邊的墳堆上狠狠抓起一把冰冷、潮濕的墳土,看也不看,直接塞進了自己嘴裡!
滿嘴的泥腥和草根的苦澀瞬間炸開,混雜著沙礫摩擦牙齒和舌頭的粗糲感。
吳老杵和墨三姑都驚呆了,完全沒料到他會用這種自殘般的方式來應對。
“我娘……”林閻的嘴裡塞滿了泥土,聲音含糊不清,卻透著一股鑿穿金石的堅定,“她不會這麼叫我……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字,是刻在刀柄上的。”
他說完,猛地低下頭,將口中混合了唾液和血絲的毒土,“噗”地一聲吐在一張乾淨的黃紙上。
那團汙穢的泥土,散發著一股死亡與土地混合的獨特氣息。
林閻看也不看那荒廟中的“娘”字,撿起秦九棺之前遞來的一枚黑檀釘——不,他挑了最粗的那根,那根名為“山根釘”的釘子,傳說可以釘住山脈的靈氣。
他以這根釘子為筆,蘸著自己吐出的毒土,在黃紙上,以一種笨拙而又充滿力量的方式,寫下了三個字。
“我,不,應。”
字跡歪歪扭扭,充滿了泥沙的顆粒感,醜陋不堪,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源於大地深處、最原始的拒絕力量。
當“應”字的最後一捺落下,那枚山根釘的釘尖,也重重地戳穿了黃紙,釘進了下方的泥土裡。
就在這一刹那,遠處的荒廟之中,那個由燈油寫成的、溫柔婉約的“娘”字,仿佛遭受了最猛烈的衝擊,在一聲無聲的尖嘯中,轟然炸裂!
金色的燈油四散飛濺,隨即在半空中就化作了一蓬蓬黑色的灰燼,飄飄揚揚,徹底消散。
林閻雙膝一軟,直直地跪倒在地。
他將那隻被棺材漆封印的左手,深深地按入冰冷的泥土之中,仿佛要從大地汲取力量。
他閉上眼睛,嘴唇翕動,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從今往後,我不認字,不認名,不認燈,不認契。”
隨著他的低語,周圍墳地上那些不知名的、剛剛冒頭的萬千嫩芽,仿佛聽懂了他的誓言,在無風的夜裡齊齊輕搖,葉片上細密的脈絡,如同無數顆微弱的心臟,與他的脈搏同頻跳動。
吳老杵看著這一幕,布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咧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他抓起一把土,不是灑向林閻,而是轉身扔進了那口為他自己準備的第二口空棺材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噗”響。
“這條路,不好走。”他嘶啞著嗓子說,“但走的人多了,也就不怕被誰寫進書裡了。”
夜,似乎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風停了,蟲鳴也消失了,連遠處的荒廟,都陷入了一片死寂,那盞詭異的油燈仿佛終於耗儘了最後一滴燈油,再沒有光亮透出。
一切危機似乎都已解除。
可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荒廟最深沉的黑暗中,那灑落一地的、化為灰燼的燈油殘渣,並未真的消散。
它們像擁有生命的塵埃,開始緩緩地、無聲地向著中央彙聚。
廟宇內的空氣開始變得粘稠,那股若有若無的燈油味,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發濃鬱,濃鬱到近乎實質,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浸泡在其中。
黑暗裡,響起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墨汁滴入硯台的聲響,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
有什麼東西,正在那片黑暗裡,重新凝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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