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雄國兵常常累成一灘爛泥,由於利潤薄如蟬翼,全家的生活依舊過得如履薄冰。他在那艱難的歲月裡,苦苦煎熬了十三年,才盼來了酒泉的解放;苦苦期盼了十三年,又才迎來了當年的紅軍。他含辛茹苦、嘔心瀝血撫養的三個兒子也長大成人了。長子柏金福結婚成家,如魚得水;次子柏金祿參加誌願軍,抗美援朝,如虎添翼;三子柏金才,也能自力更生,趕車掙錢,如日中天。他一家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他也確實過上了如詩如畫的好日子。可是,不知為何,這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年,就開始雞飛狗跳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比他當年在川陝蘇區打土豪、分田地時還要來勢洶洶。什麼反動分子、壞蛋、右派、右傾機會主義者,也如雨後春筍般一個接一個地被揪了出來。
更令人氣惱的是,這兩年天災人禍接連不斷,村、鄉的那些乾部卻還在一個勁兒地虛報糧食豐收。大食堂早已是無米下鍋,他們卻還在大肆宣揚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臟。若不是他們這般胡作非為,隊裡怎會有如此之多的人患上浮腫病?他又怎會餓得如此慘狀,兒子們又怎會各自顧著自己,老伴又怎會棄他於不顧?倘若結發妻子尚在人世,倘若親生兒子未被敵人砍殺,他們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就這樣活活餓死嗎?絕對不會!雄國兵對此敢如此篤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的。他清晰地記得,他的妻兒對他是那般忠誠,那般摯愛。他那次誤中毒箭之後,旁人皆言他必死無疑,妻兒們卻堅信他定能轉危為安,不僅日夜不離地守護他、照料他,還不辭辛勞地跑到五裡之外的黑龍洞去提“龍水”回來為他清洗傷口。
那時,小兒庚生才五歲,大兒貴林也不過八歲,兄弟倆猶如一對小天使,每日都為他提“龍水”洗傷口、熬藥、敷藥,做得比大人還要細致入微。妻子更是將心都操碎了,對他的衣食飯菜,那是樣樣都挑最好的給他吃用。一個多月過去了,他的箭傷終於痊愈,可妻子卻瘦了一大圈,仿佛風中殘燭,令人心疼不已。此情此景,猶如昨日重現,清晰可見,曆曆在目。但他們再也無法服侍他了,那萬惡不赦的敵人還鄉團,如豺狼虎豹將他們殘酷地殺害了。他的大兒被敵人槍殺在石盤關,二兒被敵人打死在觀音岩,發妻則被還鄉團捉去,如待宰羔羊被活活餓死。還有他的弟妹和父母,也遭受了敵人的捆綁拷打,從此便杳無音訊。那時,紅四方麵軍為迎接中央紅軍渡過嘉陵江不久,川陝省蘇維埃政府猶如一顆璀璨的明珠,設立在江油中壩,而他,則在那裡肩負著建立蘇維埃政權的重任。
他記得這個不幸的消息還是薑亭富告訴他的。他聽到這個噩耗就像遭到了雷擊,五臟俱焚,他一頭栽倒在地,半天不省人事。又是薑亭富叫人把他抬到床上,給他灌了薑湯,他才蘇醒過來。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的他,經受了這場喪妻失子的悲痛之後,滿腔憤怒更像洪水溢滿堤壩,隨時都可能潰堤而出。雄國兵發誓要為妻兒們報仇,敵人欠下的這筆血債,也一定要他們用血來償還。他打算帶上一支部隊,悄悄裡打回去,殺他個回馬槍。又是薑亭富勸住了他,說敵人大兵壓境,他這舉動無異於以卵擊石。從此以後,他這深仇大恨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了。九泉之下的妻兒們會原諒他嗎?
幸好人民政府把殺害他們的劊子手都槍斃了,也算是為他報了仇。要不然他又怎能對得起親他愛他的妻兒啊!他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什麼臉麵去見他們啊!還有薑亭富,這個童養媳出身的女同誌,是紅勝縣的人,她父母早亡,受儘了婆家人的薄待。紅軍一來,她就參加了革命。她在省委婦女部工作期間,與他接觸較多。部隊撤離川陝蘇區,她在後麵帶收容隊。她對他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在他悲傷和憤恨的日子裡,又是他經常來看望他、安慰他。說實話,他也非常喜歡這位年輕漂亮、又熱情大方的女同誌。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就親密起來了。同誌們也常開他倆的玩笑。
總指揮那次還直言不諱地捅破了他倆隱藏在內心的秘密。川陝省委書記不久就把她調到了省蘇政府任內務委員會主席,直接在他身邊工作,他倆接觸的機會更多了,他們感情發展的速度也更快了。在部隊三過草地的艱難日子裡,薑亭富竭儘全力地照顧他、幫助他,他們終於安然地走完了長征路。可他根本沒有預料到,他們一起戰鬥的日子竟是那麼有限,他們共同生活的道路也是那麼短暫。他倆奉命參加西路軍,渡過黃河不久,嚴峻的形勢就擺在了他們麵前。部隊在臨澤被敵人重兵圍困,幾乎拚儘了全部人馬,才為後勤機關打開了一條通道。
石窩會議以後,他正在傳達會議精神,敵人來了,薑亭富嘔吐著去阻擋敵人,帶領同誌們左衝右突,剛剛衝出敵人的包圍圈,突然,從側麵射來一梭子機槍子彈,薑亭富拍馬上前,為掩護其他戰友,馬中數彈倒下去,把她甩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可他連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就拍馬而去了。他知道如果不這樣,後勤機關兩百多人都將被敵人重新包圍。過後,他真想再回到那裡,再看一眼與他同甘共苦近兩年的薑亭富,然後才把她埋在臨澤後麵的山坡上,讓她永遠都俯視那裡的興衰變化。可是,敵人已經完全占領了那裡,他隻有把她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裡,經常對她說,他對不起她,她對他的恩情,他隻有來世相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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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個來世就要到了,雄國兵已經走完了人生的坡坡坎坎,他一輩子的恩怨情仇也不必再去追究了,就讓它自然地消失吧。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不要再受這餓死鬼的折磨,趕快到九泉之下去和親人們相見。他們或許能給他一頓飽飯,他想應當先去找薑亭富,她肯定還像在草地一樣,給他留了最後一點青稞麵,他們可以熬一鍋粥,飽飽地吃一頓。然後再回到大巴山上,那裡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妻兒們還在翹首盼望他的歸去。即或顆粒無收,山上的野菜和蕨根麵也可以維持生活,他們肯定又煮了滿滿的一鐵罐,在等他回去開飯。
難道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假若有人問他雄國兵算什麼?他該如何回答?那些戰死疆場的同誌,是烈士;那些被敵人殘酷殺害在刑場的同誌,是英雄;那他呢?難道是一個餓死鬼?他能這樣回答嗎?當年的紅軍已經成功掌握了國家的政權,人民也已當家作了主人,現在又在如火如荼地搞社會主義建設。人民公社萬歲!公共食堂好得很!這些口號都已婦孺皆知,怎麼可能會有餓死鬼?他敢這樣說嗎?如果還有人問他:雄國兵,怎麼搞成了這副慘狀?當年跟他一同出來鬨革命的人,不少都已經飛黃騰達,有將軍、軍長、師長、團長,有校官,有市長、有專員、局長、廳長、縣長,還有書記、經理等等。他們回去時,都是前呼後擁,好不威風,猶如眾星捧月一般。
想當年,他可是省主席啊,可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餓著肚子灰溜溜地回去。這到底是他無能呢,還是命中注定就該如此?解放前,人們都說國民黨統治黑暗,馬家軍橫行霸道,他根本就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可如今,當年紅軍進行的革命早已取得勝利,解放都已經過去十來年了。他的苦日子總該熬到頭了吧,怎麼反而越來越糟糕了呢?難道是政府沒有找他?沒有管他?不,他清楚地記得,解放沒多久,政府就給了他四石麥子和五十元錢的補助;那年他想回老家探親,民政部門又給了他二百元錢,這已經很不錯了。他這二十多年來,又沒為人民做過什麼貢獻。俗話說得好,無功不受祿嘛!難道是他自己沒有去找組織,沒有去找人民政府嗎?也不是啊,解放前他找組織找了好幾次都沒找到。
可一解放,他就響應號召到人民政府去登了記,填了表。他原名雄國兵,當過川陝省蘇維埃政府主席,現名張炳南。還詳細向那些同誌說明了情況。他們讓他等待通知,他耐心地等待了好幾年,也沒有得到什麼通知。他又去找縣委,一次,兩次,到第三次,那個胖胖的縣委書記發火了,飛起一腳踢到他的肚子上,把他踢翻在地,當即就吐出了血,過後還痛了好久。那個書記凶橫地罵道:“你這個熊樣子,不窩坨稀屎照看看,像個老紅軍嗎?快滾,再來胡說,我就把你抓進公安局。”從那以後,他還敢去找組織?還敢去找縣委嗎?就是他想去找,老伴也死活不讓他去啊!這些他能說嗎?他知道現在的公安局就是過去的保衛局,真把他弄進去了,還不是會背上個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被肅掉。
那他革命那多年不就白乾了?他吃了那麼多苦不就白吃了?哎!時過境遷,既然彆人不認賬,也就不要再去自討莫趣了,還是默默地回到生養他的地方吧!可是,當年跟他雄國兵出來那麼多人,有的被敵人打死,有的被草地吞沒,有的血灑戈壁灘,大多數人都不能回去了,唯獨他回去。他有什麼臉麵見父老鄉親?那些失去兒子的母親,那些沒了丈夫的寡婦,還有那些走了父母的孩子,走了哥姐的弟妹,一群群,一隊隊,都來問他要人怎麼辦?他又該怎樣回答他們?兒子們如果也來問他乾嘛不早點回去救他們?妻子也說她餓得很,要他給點東西吃,他又咋辦?他威風凜凜地出來幾十年了,未必就這樣窩窩囊囊地回去?讓敵人們恥笑:雄國兵革命成功,餓死回家;讓親人們失望:雄國兵得意而去,失意而回。
不,他雄國兵不能回去了,有生之年他就對不起巴山父老鄉親,死後更不能讓靈魂去打擾他們。他們已經為革命獻出了成千上萬的優秀兒女,僅僅一個赤江縣就有四萬多人參加革命,現在既要養老,又要撫孤,擔子夠重的了。這裡的山水草木他都熟悉,這裡的父老鄉親也很友善。他雖沒有了親生骨肉,但畢竟把柏家三兄弟撫養大了。還有那不知真實姓名的兩個小姑娘,也是他口積牙攢,把她們撫養成人的。他死後,這個困難時期一過,或許他們還能給他照看一下墳墓,逢年過節也許還能給他燒幾吊紙錢。那時他就心滿意足了,他的靈魂就會得到安慰了。他像做了個夢,醒來後頭腦分外地清晰。
他睜眼看看四壁,又掐指算了算日期,這是庚子年十月份的最後一天,也是他在人生道路上走完五十八個春秋的最後一天,他要記住這個日子。突然,又是一陣胃酸湧動,攪得他肝腸欲斷,他痛苦地翻了下身,失去控製的身體砰地一聲摔到地下,就再也沒有動彈了。雄國兵就這樣悄然地死去了。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死後,沒有花圈,沒有吊唁儀式,沒有追悼會,也沒有紙錢。真是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過了好幾天,鄰居們發現他早已死去,便把他拖到一個沙坑裡埋掉。曾是威震大巴山的川陝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最終卻在異地他鄉的甘肅酒泉被一撮黃土掩儘了平生風流。
又過了幾年,有關部門決定在埋他的地方建立一個大型工廠。隆隆的推土機將這裡夷為平地,棟棟樓房拔地而起,他的屍骨不知築進了那座房屋的基腳?他的靈魂也不知飛到了哪裡?又過了二十年,大巴山、祁連山的一些地方史誌工作者曆儘千辛萬苦,才把他從老紅軍零零碎碎的口述史中挖出來,再與浩瀚的文獻史料比對印證,一個全國第二大革命根據地的省主席,居然沉沒了幾十年,也被人遺忘了幾十年。在談及雄國兵的往事時,當年曾任紅四方麵軍總部偵察科長,建國後任軍區副司令的陳將軍,憤憤不平地說,雄國兵對革命是有大貢獻的,解放後沒有好好安排他是不對的,現在這樣又不宣傳也不追認他為烈士,也是不公平的。當然,不少報刊雜誌也在按規定辦事,不能發表雄國兵的文章,不能給他樹碑立傳,理由也振振有詞:是英雄、烈士,應當宣傳;是錯殺了的冤烈,也該平反昭雪。可他雄國兵怎麼定性?是什麼?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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