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臘月十八,溫州城飄著凍雨。張衛東裹著漏棉絮的軍大衣,蹲在火車站煤渣堆旁,鐵鉤子紮進結冰的煤灰裡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要過年了還來扒煤渣?"巡道工老周跺著翻毛皮鞋,蒸汽從茶缸裡騰起,在鏡片上凝成白霜。
衛東沒抬頭,手指在煤渣裡摳出半塊蜂窩煤。父親癱在床上等著取暖,妹妹的學費還差十七塊八毛,這些發硬的煤核能換八分錢。鐵軌突然震動起來,廣州來的綠皮車噴著黑煙進站,煤渣堆簌簌抖動,有什麼東西從坡頂滾下來。
是個人。
灰棉襖滾成泥球,亂發間露出青白的臉。衛東扔掉鐵鉤衝上去,觸到的手腕比冰溜子還冷。那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姑娘,嘴唇裂著血口,懷裡緊抱的粗布包袱散開,露出半塊發黴的玉米餅。
"喂!醒醒!"衛東扯開大衣裹住她,老周遞來的茶缸卻潑了自己一身——姑娘突然暴起,抓著玉米餅就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
"慢點吃。"衛東拍她後背,摸到嶙峋的蝴蝶骨。茶缸裡的熱水化開她臉上的煤灰,露出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警戒得像隻炸毛的野貓。
"李秀蘭。"她突然開口,皖北口音又輕又脆,"能幫我收點東西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衛東看見月台邊堆著十幾個鼓囊的麻袋。春運的人流正從車門湧出,穿中山裝的乾部、挑扁擔的貨郎、抱孩子的婦人,滿地狼藉裡混著煙盒、報紙、橘子皮。
"這些...都要?"衛東心跳加快。廢品站收購舊報紙七分錢一斤,塑料紙一毛二,要是能搶在清潔工前麵...
"對半開。"秀蘭抹了把臉,從包袱底掏出麻繩,"你搬重的,我撿零的。"
他們像兩隻工蟻穿梭在皮鞋與膠鞋的森林裡。秀蘭的棉鞋豁了口,卻總能精準踩住被風吹跑的糖紙;衛東的軍大衣被鐵絲劃破,但懷裡舊書刊堆成了小山。當最後一趟列車駛離,兩個雪人坐在月台邊數戰利品。
"四十三斤報紙,六斤塑料..."衛東的算盤珠子在腦子裡亂蹦,突然被塞進個溫熱的鋁飯盒。
"先喝粥。"秀蘭不知從哪弄來熱水,煤渣混著糙米在飯盒裡翻滾,"你胃病犯了。"
衛東愣住。他確實從早上就開始胃痛,但自認掩飾得很好。熱氣熏著眼睛,他聽見姑娘說:"明早六點,北京來的特快卸貨。"
月光照在煤渣堆上,泛著細碎的銀光。衛東看著秀蘭用草繩紮麻袋,突然發現她右耳垂缺了小塊,像被咬掉的月亮。
雪粒子混著煤灰在月台上打旋,張衛東的膠鞋底粘著冰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李秀蘭在前頭拖著麻袋,破棉襖下擺甩出細碎的冰淩,卻突然停在了第三根廊柱後麵。
"有人。"她扯住衛衛東的袖口,指甲掐進他腕上的凍瘡。
二十米外的貨運通道,三個黑影正在撬木箱的封條。昏黃的路燈映出為首那人翻飛的皮夾克——是陳阿發,衛東同院的發小。去年夏天阿發偷了廠裡半捆銅線,被保衛科追著跑了三條街,如今倒混成了火車站的地頭蛇。
"繞東門。"秀蘭轉身時麻袋擦過鐵欄杆,發出刺耳的刮擦聲。阿發猛地回頭,手裡的管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衛東拽著秀蘭往值班室跑,身後傳來釘了鐵掌的皮鞋聲。裝廢品的三輪車就藏在冬青叢裡,車把上還掛著給妹妹買的止咳糖漿。秀蘭突然甩開他的手,抓起煤堆旁的竹掃帚橫掃過去,揚起的煤灰瞬間模糊了追兵的視線。
"上車!"她躍上車鬥,麻袋堆成搖晃的堡壘。衛東蹬車的腿肚子直打顫,車鏈卡啦卡啦的聲響驚醒了站前廣場的野狗。阿發的叫罵混著犬吠在夜色裡炸開:"張瘸子家的龜孫!明天就讓紅袖章抄了你的攤!"
寒風灌進衛東裂開的領口,後背上卻貼著團溫熱。秀蘭不知何時解開了粗布頭巾,正用帶著煤灰的布條包紮他滲血的手掌。"去三裡亭,"她往車把上掛了個鐵皮罐,"收完早市的菜葉子再分賬。"
路過國營早點鋪時,第一籠饅頭剛出屜。秀蘭數出八個硬幣買了兩碗豆漿,卻把浮著油花的鹹豆漿推給衛東。"胃寒要喝鹹的。"她咬開饅頭往裡麵塞雪菜,忽然從兜裡摸出個鋁製飯盒,"這個抵早上的粥錢。"
衛東認出這是父親廠裡發的勞保飯盒,盒蓋上還刻著"先進生產者"的模糊字跡。去年廠裡精簡人員,父親為保住工齡提前退休,這飯盒連同搪瓷缸子都被收走了。
"城南廢品站,"秀蘭蘸著豆漿在桌上畫路線,"老孫頭收金屬價高,但會扣秤。"她的指尖有細密的裂口,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煤灰,畫出的地圖卻精確標出了七個回收點的收購價。
晨霧中傳來叮鈴鈴的自行車鈴響,穿藏藍製服的市容管理員正在收繳路邊攤。秀蘭突然按住衛東端碗的手:"你妹是不是在紅旗小學?"見他點頭,快速將麻袋裡的舊課本塞進裝煤的竹筐,"這些彆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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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東翻開卷邊的語文課本,扉頁上鋼筆字工整地寫著"溫州市國營第二皮革廠子弟小學"。父親出事前常帶邊角料回家,他用碎皮給妹妹縫的書包,到現在還打著補丁。
"下午去趟荷花池。"秀蘭把麻繩纏成團塞進褲兜,"聽說那批出口的皮手套被退單了。"她說話時右耳缺角的耳垂微微顫動,像片倔強的梧桐葉。
衛東心頭一跳。去年廣交會後,廠裡積壓的羊皮邊角料堆成了山。要是能弄到這些下腳料,加上父親教的片皮手藝......車把突然歪向左側,他慌忙回神,發現秀蘭正盯著他腰間晃動的皮帶頭——那是父親用報廢的機械零件改製的。
"自己做的?"她手指拂過齒輪紋路,冰涼的觸感讓衛東後頸發麻。忽然扯下頭繩上的塑料珠,在皮帶上比劃著說:"這裡鑲顆紅紐扣,夜市上能多賣五毛錢。"
太陽終於掙出雲層,照在秀蘭彆在衣領的鋼絲發卡上。那是用自行車輻條磨成的,彎折處還留著細小的牙印。衛東想起昨夜她昏倒時的模樣,此刻卻像株吸飽了晨光的野麥,在料峭春寒裡劈啪拔節。
他們拐進紡織廠後巷時,早市的人潮正漫過麻石路。秀蘭突然刹住車,盯著牆根處幾卷泛黃的皮革——那是從廠區排水溝漂出來的羊皮碎料,還帶著刺鼻的鉻鞣劑味道。
"能幫我搞到縫紉機油嗎?"她扯了塊皮子對著光看紋路,"再找些報廢的拉鏈頭。"晨風掀起她糊著煤灰的劉海,露出額角淡粉色的疤痕,像枚新月躺在烏雲裡。
衛東感覺心臟在破棉襖裡重重跳了一下。他想起父親工裝內袋總彆著三根縫皮針,想起妹妹磨破的書包帶,想起阿發炫耀的走私電子表。霧靄正在散去,他看見巷口飄著"發展個體經濟"的紅色橫幅,看見推車賣紐扣的跛腳老漢,看見滿地金燦燦的皮料碎屑如同撒落的銅錢。
"我知道哪有縫紉機。"他攥緊車把,手心裡秀蘭包的布條透著淡淡血跡,"在東風弄堂的知青返城安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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