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雨絲纏著縫紉機聲,在東風弄堂的青磚牆上洇出水痕。張衛東數出五張皺巴巴的糧票,換來僑彙商店門口黃牛手裡的三罐縫紉機油。玻璃罐上印著金色輪船標誌,能聞到機油特有的鐵鏽味。
"僑彙券比糧票金貴。"李秀蘭把油罐裹進舊報紙,抬頭時發梢的水珠正落在衛東手背。他們蹲在郵局屋簷下,看對麵國營百貨公司掛出"三轉一響憑票供應"的紅幅,騎永久牌自行車的姑娘按響轉鈴,驚散了滿地搶菜幫子的麻雀。
衛東摸出三枚溫熱的硬幣:"老楊隻租給咱們兩小時。"返城知青楊建國的縫紉機擺在閣樓上,這是用幫修收音機換來的使用權。秀蘭卻轉身走向修鞋攤,指著老鞋匠筐裡的碎皮料問:"這些怎麼賣?"
"搭兩斤糧票白送你。"老鞋匠的鋁飯盒裡泡著發脹的茶末,眼角瞟向秀蘭露趾的布鞋。那是雙千層底的家做鞋,鞋幫補丁摞補丁,麻線納的底子卻還硬挺,鞋頭繡著歪扭的蘭草。
秀蘭解下紮麻袋的尼龍繩:"加這個換。"那是捆出口級的高強度繩,上個月在碼頭貨場撿的。衛東看見她腳後跟磨出的血泡,在濕布鞋裡泛著暗紅。
老鞋匠的錘子停在半空。尼龍繩在黑市能換三包飛馬煙,他抓過繩子時,秀蘭突然按住筐裡塊暗紋牛皮:"搭這個。"
閣樓上的蝴蝶牌縫紉機落滿灰,楊建國調試皮帶輪時,收音機正播報著"嚴打投機倒把"的社論。秀蘭鋪開淋濕的皮料,衛東才發現她撿的都是鞋底料——帶鉻斑的豬皮、有刀痕的羊皮,最完整的不過是巴掌大的碎塊。
"你妹的課本。"秀蘭忽然扔來本《自然》課本,翻開的那頁畫著魚鱗排列示意圖。她抽出鋼筆在皮料上畫弧線:"這麼裁能省三成料。"
衛東聞到她袖口的煤渣味混著皮革的腥氣。剪刀咬合聲裡,零碎皮料漸漸變成月牙狀的鱗片,秀蘭用縫紉機油塗抹皮邊,突然扯斷自己一截頭發:"穿線用這個比尼龍線牢。"
當第一隻皮帶半成品出現在楊建國的煙灰缸旁,衛東才發現她的設計暗藏玄機。鱗狀皮塊用頭發線交錯縫合,形成可伸縮的活扣,皮帶內側還縫著暗袋——正好能塞張折成方塊的十元紙幣。
"這叫救命錢。"秀蘭咬斷線頭時,窗外的防空警報突然響起——是市管隊突擊檢查的暗號。楊建國踹開閣樓暗門,兩人抱著皮料滾進潮濕的夾牆,衛東的後背貼著秀蘭劇烈起伏的胸口,聽見她將半塊棗木鞋楦塞進他手裡。
"同誌,這裡隻有合法個體戶!"楊建國敲著縫紉機蓋,市管隊員的皮靴聲在頭頂震動。手電筒光柱掃過暗牆裂縫時,衛東的鼻尖幾乎觸到秀蘭耳垂的缺口,她睫毛上的灰絮在微光裡顫動如蝶。
直到暮色漫過天窗,他們才從黴味的夾牆鑽出。秀蘭的千層底布鞋吸飽了水,走起路來吱呀作響,卻在路過國營澡堂時突然停步。霓虹燈下躺著個醉漢,腰間鱷魚皮帶的金屬扣正泛著冷光。
"廣州貨。"她蹲下研究搭扣結構,衛東看見醉漢中山裝口袋露出的硬殼煙——那是帶過濾嘴的良友煙,盒蓋上印著香港碼頭。秀蘭用修鞋錐量了搭扣尺寸,突然解下醉漢的皮帶:"借兩天。"
衛東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把棗木鞋楦塞進那人腰間:"用這個抵。"回程路上,她拆解皮帶扣的手法像在給黃魚去骨,衛東握著尚有體溫的金屬扣,突然明白她為何要撿那些生鏽的拉鏈頭。
當晚的夜市飄著鴨血粉絲湯的香氣,秀蘭在電線杆上掛起麻布招牌,墨汁寫的"伸縮皮帶"被風吹得卷了邊。穿喇叭褲的青年用打火機照了照暗袋設計,甩出張僑彙券:"來兩條,要能藏外彙券的。"
衛東找零時手在發抖。他們定價八塊,比國營商店便宜四成,但青年給的僑彙券足夠換二十斤雞蛋。秀蘭卻按住那張綠色票據:"要工業券。"她指向青年胸前的電子表,"用這個換。"
青年像看瘋子似的瞪她,最終扯下兩張皺巴巴的縫紉機票。後來衛東才懂她的算計——買縫紉機要100張工業券,而黑市上三張縫紉機票就能換台二手蝴蝶牌。
收攤時下起冷雨,秀蘭把塑料布蓋在剩貨上,自己卻淋著雨清點鋼鏰。衛東望見她千層底布鞋的麻線正吸著雨水膨脹,鞋尖的蘭草繡紋暈成青紫色,突然將鋁飯盒扣在她腳邊——裡麵遊著兩條紅鯉魚。
"供銷社魚池撈的。"他彆過頭撒謊。其實是用給妹妹買作業本的錢,在自由市場換了最便宜的魚苗。秀蘭沒戳穿,隻將魚倒進撿來的罐頭瓶,玻璃上映出她第一次完整的笑。
深夜的東風弄堂,楊建國看著改裝後的縫紉機嘖嘖稱奇。秀蘭把電子表綁在機頭上,秒針跳動帶動機針提速20。衛東在改皮帶扣時燙傷了手,秀蘭撕開千層底布鞋的夾層,抽出發黃的棉布給他包紮。
"這叫百納布。"她將染血的布條按在他掌心,"我娘說用百家布做的鞋,走再遠的路都不怕。"
衛東聞到布條上的糨糊味,混著她掌心的皮革氣息。牆角的鯉魚在罐頭瓶裡甩尾,濺起的水花淋濕了僑彙券——那張印著輪船的綠紙正在月光下舒展,如同漲潮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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