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東至今記得那台縫紉機的聲音。蝴蝶牌鑄鐵底盤在夯土房裡震動,頂針撞在皮帶扣上的脆響,混著簷角冰棱墜地的碎裂聲,像首永遠走調的老唱片。
李秀蘭的千層底布鞋在雪地上印出串小梅花。她抱著烘烤過的皮革往屋裡跑,鞋底夾層的百納布吸飽雪水,每走一步都泛出深淺不一的藍——那是用公社時期染壞的布頭拚的,浸了水才現出原本的色斑。
"供銷社的硫磺到貨了。"她嗬著白氣解開圍巾,露出凍得通紅的耳垂。那個缺口比夏天時更明顯了,結著細小的血痂。衛東彆過頭去修整皮帶模具,砂輪擦出的火星子落在她擱在條凳的布鞋上,燙出個焦黑的洞。
秀蘭卻笑了。她蹲在煤爐邊熬魚膠,把燒穿的鞋麵剪成花瓣狀:"正好繡朵梅花。"針尖刺破指尖時,血珠滲進麻線,在雪白的鞋麵上洇出淡粉色。
那夜他們趕製廣交會的訂單。五百條皮帶要在臘月前交貨,楊建國借來的雙針縫紉機卻卡了線。秀蘭的頭發纏進旋梭,扯斷的發絲混著棉線絞成死結。衛東用修表鑷子挑開纏線時,發現她後頸有塊燙傷的疤,形狀像隻收翅的蝴蝶。
"小時候烤紅薯落下的。"她說話時熱氣拂過衛東手腕,那裡有道新鮮的割傷——下午在廢品站扒拉鉻鞣劑鐵桶時劃的。秀蘭突然咬斷縫衣線,抽出鞋底的百納布條給他包紮。布條上還沾著煤灰,裹住傷口時卻像雲絮般柔軟。
子夜時分停電了。秀蘭把鋁飯盒倒扣在煤油燈上,折射的光斑在天花板跳起皮影戲。衛東借著那點光給皮帶衝孔,聽見她哼起皖北小調,調子纏在縫紉機的"哢嗒"聲裡,竟生出些毛茸茸的暖意。
"你見過海嗎?"秀蘭突然問。她正往暗袋裡塞防潮紙,那是用國營商店的舊包裝改的,還帶著椒鹽香。衛東搖頭,隻記得父親工傷那年,醫院牆上的紅十字像艘沉船。
"海比雪還亮。"她將皮帶扣舉向燈光,鍍鉻的金屬麵映出扭曲的人影,"浪頭打過來時,連骨頭縫都透著鹹。"衛東看見她的影子在牆上來回搖晃,缺角的耳垂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像枚被咬掉半邊的月亮。
臘八那天出了事。楊建國從上海弄來的彈簧鋼不合格,五百個皮帶扣全卡死在模具裡。秀蘭攥著報廢的彈簧片往火爐扔,飛濺的鋼渣在她手背燙出紅點。衛東去攔,卻被她撞倒,後腰磕在裝魚膠的陶罐上,黏稠的液體浸透棉襖。
"明天就是交貨期!"她撕扯著頭發,斷發混著淚水粘在臉上。衛東從未見過這樣的秀蘭——像匹被困在暴雨中的母狼,獠牙上沾著自己的血。
雪夜裡的廢品站亮著鬼火似的燈。他們翻遍三個區的金屬堆,終於在報廢的農機配件裡找到德國產軸承鋼。秀蘭用牙咬測試硬度時,崩裂的臼齒血染紅了下巴。衛東扯下圍巾給她擦,她卻將血吐在雪地上,咧著猩紅的嘴笑:"夠硬。"
黎明前的夯土房飄著鐵腥氣。秀蘭將改裝的砂輪機踩得火星四濺,軸承鋼在砂輪下呻吟著變形。衛東往模具澆冷水降溫,白霧騰起時看見她赤腳踩在雪水裡——布鞋在翻找鋼材時掉了一隻,腳踝凍得青紫。
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第五百個皮帶扣終於成型。秀蘭癱坐在碎皮料堆裡,舉起傷痕累累的手掌對著光:"像不像篩子?"衛東低頭給她穿鞋,發現那隻丟失的布鞋竟在煤灰堆裡,鞋頭繡的梅花沾了機油,變成詭異的黑紅色。
送貨的板車經過國營皮革廠時,下崗工人們正在堵門討薪。秀蘭突然跳下車,把裝樣品的麻袋推進衛東懷裡:"你走小路。"她單腳蹦向人群,另一隻腳上的布鞋甩在肩上——那是要留給衛東的退路。
衛東在鐵道岔口等到日暮。秀蘭回來時鼻梁青腫,手裡攥著半截皮帶扣,金屬麵上刻著"工人萬歲"的劃痕。"他們要搶樣品抵工資。"她輕描淡寫地說著,把斷掉的鞋跟塞進衛東口袋,"修修還能穿。"
那晚他們蜷在縫紉機旁取暖。秀蘭的腳搭在衛東膝上,凍瘡流出的黃水滲進他褲管。衛東用魚膠給她補鞋,發現鞋底的百納布竟有三十六層——每層都印著不同年份的報紙標題,最早的是1978年的《光明日報》。
"我娘納的。"秀蘭摩挲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層布,"她說踩在字句上,路不會歪。"衛東的眼淚突然砸在鞋麵上,氤氳了1979年那篇《告台灣同胞書》。
交貨那日飄著凍雨。港商在華僑飯店驗貨時,秀蘭的布鞋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水痕。當對方用刀劃開第十條皮帶的暗袋,預先埋藏的靛藍藥水噴濺而出,在他阿瑪尼西裝上畫出一道銀河。
"完美。"港商簽支票時,金筆尖戳破了紙張。秀蘭卻要求兌成工業券,厚厚一遝塞進鞋底夾層。回程的黃包車上,她靠著衛東肩膀熟睡,斷發間的魚膠味混著他身上的鉻鞣劑氣息,在車窗上凝成朵霜花。
衛東輕輕托起她凍傷的腳。那隻修補過十七次的布鞋,此刻在夕陽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鞋頭的梅花血跡已變成永恒的朱砂色。暮色漫過溫州城時,他忽然希望這輛黃包車永遠不要停,好讓肩頭的溫度多停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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