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十年六月廿八，晨光熹微，京城北郊長亭。
初夏的晨風還帶著一絲涼意，吹動著官道兩旁的垂柳，柳絮如雪，紛紛揚揚。長亭內外，旌旗招展，甲胄森然。即將北征的將士們列隊整齊，肅穆無聲，隻有戰馬偶爾發出的響鼻聲劃破清晨的寧靜。
蕭璟一身銀甲，外罩玄色披風，立於亭前。陽光照在甲胄上，反射出冷冽的光芒，襯得他麵容愈發堅毅俊朗。秦沐歌站在他身側，今日未著繁複宮裝，隻穿了一身簡便的湖水綠襦裙，發髻輕綰，脂粉未施，卻自有一股清麗脫俗的氣質。
周肅、墨夜等一眾將領親衛已整裝待發，墨夜雖臉色仍有些蒼白，但身姿挺拔如鬆，眼神銳利如昔，顯然傷勢已無大礙。
亭內石桌上，擺放著簡單的餞行酒水。皇帝蕭啟派了太子蕭玨為代表，前來送行，說了些勉勵的話，飲了一杯酒後，便識趣地退到一旁，將空間留給了即將分彆的夫妻。
“此去北境，山高路遠，烽火連天，定要萬事小心。”秦沐歌將一杯斟滿的酒遞到蕭璟手中，聲音輕柔，卻帶著難以化開的擔憂，“我準備的藥材和解毒丸都分類裝好了，用法也寫在了裡麵。遇事莫要逞強，軍中醫官若解決不了，及時傳信回來。”
蕭璟接過酒杯，指尖與她的輕輕相觸，一股暖意流淌。他目光深邃地凝望著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低沉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放心，我會平安回來。京中諸事，就托付給你了。照顧好自己，還有明兒和曦曦。”他頓了頓，補充道，“白僑此人，可用，但需防。若遇難決之事，可尋陸明遠商議，或……直接稟明父皇。”
“我曉得。”秦沐歌點頭，強壓下鼻尖的酸意，從袖中取出一個繡著青竹的玄色錦囊，遞給蕭璟，“這裡麵是我新配的‘清心守元散’，若覺心神不寧、疲憊不堪時，可取少許含服，或溶於水中飲用，有凝神靜氣、緩解疲勞之效。”
蕭璟接過，珍重地放入懷中貼身處，那錦囊上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和淡淡的藥香。“等我。”他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心底，隨即毅然轉身，大步走向等候的駿馬。
“出發！”周肅一聲令下，號角長鳴，大軍開拔。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滾動聲彙成一股洪流，向著北方迤邐而去。
秦沐歌站在長亭外，目送著那玄色披風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隊伍的洪流中，直至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最終不見。風吹起她的裙擺和發絲，帶來遠方的塵土氣息，也帶來了離彆的悵惘。
太子蕭玨走上前，溫聲道：“七弟妹，七弟文韜武略，定能凱旋。回去吧，風大了。”
秦沐歌收回目光，斂衽一禮：“謝太子殿下關懷。”她轉身登上回府的馬車，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喧囂，也掩去了她眼底那抹深藏的不舍與牽掛。
回到七王府，明明和曦曦立刻圍了上來。曦曦還不太明白離彆的含義，隻是抱著母親的腿撒嬌。明明卻敏感地察覺到母親情緒低落，他仰著小臉，黑葡萄似的眼睛裡滿是擔憂：“娘親，爹爹走了嗎？你難過嗎？”
秦沐歌彎腰將兒子和女兒一起摟住，感受著孩子們身上暖融融的溫度，心中的空落似乎被填滿了一些。她親了親明明的額頭，又蹭了蹭曦曦軟嫩的臉頰，柔聲道：“爹爹去打壞人了，很快就會回來。娘親沒有難過，隻是有點想他。明兒和曦曦陪著娘親，好不好？”
“好！”明明用力點頭，伸出小胳膊緊緊抱住母親，“明兒會保護娘親和妹妹！”
孩子的童言稚語驅散了離愁。秦沐歌打起精神，開始安排府中事務。蕭璟不在，她便是王府的主心骨。防衛交由周肅留下的副將蕭風和暗衛副首領負責，外院事務有得力管事，內院有忠心的嬤嬤丫鬟，一切井井有條。
但她心中最掛念的，還是明明那特殊的感知力。宮宴那日他感到的“悶”和“雜亂”，絕非偶然。這孩子的心神似乎比常人更易受到外界環境，尤其是負麵情緒和混亂氣場的影響。
下午，秦沐歌將白僑請到書房。
“表姐是為明兒的事？”白僑似乎早有預料。
秦沐歌頷首，眉宇間帶著憂色：“他年紀尚小，心性單純，這般易受外界侵擾，長此以往，恐於心神有損。你可有什麼法子，能教他寧定心神，學會控製這份感知，而非被其左右？”
白僑沉吟片刻，道：“明兒這種情況，確屬罕見。強行壓製並非良策，疏導與控製才是根本。我昔年在藥王穀和幽冥殿，都接觸過一些錘煉精神、靜心凝神的法門。有些源自佛道，有些則是醫家養心之術，雖不算高深，但勝在中正平和，適合孩童奠基。”
“哦？可否一試？”秦沐歌眼中燃起希望。
“自當儘力。”白僑道，“不過，需得明兒自己願意學，且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
秦沐歌了然，當日下午，她便帶著明明來到府中花園的暖閣。這裡環境清幽，窗外是翠竹掩映，偶有鳥鳴，更顯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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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秦沐歌拉著兒子的小手，柔聲解釋，“你有時候會覺得心裡悶悶的，或者亂亂的，對不對？那是因為明兒比彆的孩子更聰明，感覺更靈敏。這是一種很厲害的本事，但如果我們不會控製它，它有時候就會讓我們不舒服。”
明明似懂非懂地看著母親。
白僑坐在對麵，語氣平和地接話：“明兒，想不想學一個辦法，讓自己在不舒服的時候，能很快舒服起來？就像那天白叔叔給你的糖丸一樣，不過這個辦法，是藏在你自己身體裡的，隨時都能用。”
明明眼睛一亮：“藏在明兒自己身體裡？明兒想學！”
白僑微微一笑，開始用最淺顯的語言，配合簡單的呼吸引導和意念想象，教明明最基本的靜坐與調息法門。他沒有使用任何複雜的術語，隻是讓明明想象自己是一棵紮根大地的小樹，風吹過來，樹葉會動，但樹根很穩；或者想象自己懷裡抱著一顆溫暖、安靜的光球，外麵的嘈雜都被光球擋在外麵。
明明盤腿坐在軟墊上，學著白僑的樣子，閉上眼睛，小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一開始，他還有些坐不住，小身子扭來扭去，但白僑極有耐心，一遍遍輕聲引導。秦沐歌在一旁靜靜看著，沒有出聲打擾。
約莫一炷香後，明明原本有些浮躁的氣息漸漸平穩下來，緊蹙的小眉頭也舒展開來。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那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清亮澄澈。
“娘親！白叔叔！”明明興奮地小聲說，“明兒好像……真的舒服多了！心裡暖暖的，靜靜的！”
秦沐歌與白僑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欣慰。這孩子，果然天賦異稟，入門極快。
“明兒真棒。”秦沐歌將兒子摟進懷裡，“以後每天，我們都可以跟白叔叔學一會兒這個，好不好？就像吃飯睡覺一樣，讓它變成習慣。”
“好！”明明用力點頭，對這項新學的“遊戲”充滿了興趣。
自此，每日午後，明明都會跟著白僑學習半個時辰的靜心法門。秦沐歌有時也會一同練習，她發現這對她自己凝神鑽研醫術也大有裨益。曦曦年紀太小，尚不能理解這些，但她在旁邊玩耍時，受到這寧靜氛圍的影響，也顯得格外乖巧。
時光如水，靜靜流淌。京城表麵依舊繁華太平，但秦沐歌通過周肅和暗衛送來的消息，知道龍影衛對幽冥殿殘餘勢力的清剿並未停止，也隱約聽聞皇帝對雪族內部的調查似乎在暗中進行。北境偶有戰報傳回，多是些小規模的摩擦，蕭璟用兵穩健，並未冒進，局勢尚在控製之中。
這一日，秦沐歌正在藥房整理藥材，明明練習完靜坐，跑進來幫忙——當然，他隻被允許處理一些絕對安全的藥材。他一邊學著母親的樣子，將曬乾的菊花分裝到小布袋裡做成安神枕，一邊忽然說道：“娘親，我昨天做夢，夢到爹爹了。”
秦沐歌動作一頓，看向兒子：“夢到爹爹什麼了？”
明明努力回憶著：“夢到爹爹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風吹著他的披風，後麵有很多很多的星星，亮亮的。”他比劃著，小臉上帶著光，“爹爹好像……在笑。”
秦沐歌聞言，心中一暖，仿佛也看到了那幅畫麵。她攬過兒子，輕聲道：“那說明爹爹現在很好，很安全。明兒的夢，是吉兆。”
是否真是吉兆，她無從考證。但孩子這充滿希冀的夢境，無疑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心中默念：蕭璟，你在北境，一切可還安好？京城雖暫穩，但那隱匿的“幽先生”與“國師”，還有錯綜複雜的雪族內部，究竟在醞釀著怎樣的風暴？而明兒這日漸顯現的“慧心”與“靜心”，又將在未來的波瀾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遠在北境的蕭璟，自然無法聽到她的心聲。此刻的他，正立於邊關城牆之上，眺望著遠方北燕軍隊營地的點點燈火，寒風吹拂著他的披風，獵獵作響。他的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一場關乎兩國命運的較量，正在這蒼茫的北地，悄然拉開序幕。而京城家中的溫暖與牽掛，則是他心中最堅實的後盾，也是最柔軟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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