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碼頭的晨霧還未散儘,周寬世的官船已經撞碎了江麵最後一塊浮冰。
露西裹著狐裘站在船頭,聽見纖夫們用楚地方言呼喊著號子,突然想起謝菲爾德港的汽笛聲。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黃銅遊標卡尺——這是臨行前父親塞給她的嫁妝。
"大人,醇親王的折子比咱們早到了三日。"
候在岸上的幕僚壓低聲音,袖口露出半截《湘學報》:"說是要彈劾您"以夷變夏"。"
周寬世望著正在卸貨的英國貨輪,十具裹著油布的貝塞麥轉爐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像蟄伏的鋼鐵巨獸。
露西忽然握住他冰涼的手:"記得謝菲爾德那晚你說過,好鋼要經三次淬火。"
漢陽龜山腳下,李鐵頭帶著三百鐵匠跪在香案前。
三牲祭品間,鑄鐵的娘娘像被煙火熏得發亮,當露西的馬車碾過青石板時,老匠人突然抽出祖傳的魚鱗鐵錘:"洋妖女敢踏進鐵場半步,老夫就..."
話音未落,蒸汽汽笛的嘶鳴驚飛了供桌上的烏鴉。
二十名英國技師正指揮勞工組裝蒸汽鍛錘,巨大的鑄鐵基座震得香灰簌簌而落。
露西踩著滿地紙錢走到李鐵頭麵前,忽然從坤包裡掏出一塊布滿氣孔的鋼錠:"您拜了四十年鐵神娘娘,可拜得出這是大冶鐵礦幾月的礦石?"
老匠人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當然認得這種蜂窩狀的廢鐵,去年湖廣槍械局退回來的三千斤劣質鋼材,害得半個漢陽城的鐵匠鋪都賠了棺材本。
"硫含量超標,因為你們用鬆炭代替焦炭。"露西的中文帶著英倫腔,手裡的化學分析單在風中嘩嘩作響:"今夜子時若不讓蒸汽錘進場,明年此時您供的就不是三牲,是朝廷問罪的刀斧手。"
周寬世在月洞門外靜靜聽著,手中把玩的燧發槍管還帶著體溫。
這是臨行前恭親王特賜的伯明翰造新式步槍,撞針位置卻刻著"安慶內軍械所"的銘文——洋人的技術終究要刻上中國名字。
子夜時分,英國監工喬治罵罵咧咧地舉著火把進場,卻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忘了劃十字。
三百鐵匠赤裸上身跪在蒸汽錘前,李鐵頭正將朱砂混著雞血塗在鑄鐵基座上。
露西的旗袍下擺濺滿泥漿,卻將鐵神娘娘像鄭重地安放在壓力閥旁:"從今往後,娘娘就看著諸位打鐵。"
當第一塊燒紅的鋼坯被機械臂送進鍛錘時,老匠人們突然齊聲唱起《鑄劍歌》。
露西驚訝地發現,這些傳唱千年的音律節奏,竟與蒸汽錘每分鐘七十二次的衝擊頻率完美契合。
臘月初八的洞庭湖麵,周寬世掀開大氅,嗬氣在望遠鏡鏡片上凝成白霜。
三十裡外的冰麵上,十台貝塞麥轉爐正躺在特製雪橇上,像一對沉默的青銅巨鼎。
"上帝啊,他們真的在造冰橋!"喬治裹著熊皮襖還在發抖,他看見數千民夫正在冰麵潑水。
寒風中,帶冰碴的水花還未落地就凍成新的冰層,漸漸堆砌出三丈寬的冰道。
"這是宋將楊麼抗金時用的法子。"周寬世將暖手爐遞給嘴唇發紫的露西,"當年洞庭水寨能一夜築起十裡冰城,今日運幾座轉爐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