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鎮坐落於這片山巒環抱的盆地裡,白日裡也少見行人。
唯有田壟間蒸騰起的地氣,扭曲著遠處低矮農舍的輪廓,偶爾幾聲有氣無力的蟬鳴,更添幾分死寂。
曾國荃一身靛青細布便袍,站在大夫第寬敞卻空曠的前庭,目光掠過新砌的、還帶著潮潤水氣的青磚照壁,投向院牆外更遠處那片被暑氣模糊了的田野與山影。
大夫第修葺一新,雕梁畫棟,氣派非凡,卻像個華美而無聲的戲台,隻演給他一個人看。
他剛自江西巡撫任上被罷歸,數月賦閒,朝廷那點微薄的半俸,隻堪堪維持這偌大宅院表麵的光鮮,內裡早已是捉襟見肘。功名富貴,似乎被這湘中的暑氣一並蒸乾了,隻剩下一片焦渴的虛無。
一個身影匆匆穿過前院,腳步帶起細微的塵土,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
是管家曾貴,他雙手捧著一個沉甸甸、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箱體油亮,顯是常年摩挲所致,上麵貼著兩道褪了色的、印有模糊官印的封條。
箱子輕輕落在院中石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像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
“九爺,”曾貴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長途奔波後的沙啞,“江寧來的快船,剛送到碼頭。大帥府上的親兵,親自押來的,隻說一句,‘九爺親啟,十萬火急’。”
江寧!大哥!
一股強烈的悸動猛地攫住曾國荃的心。他猛地轉過身,幾步搶到石桌前。
手指觸到那冰冷的樟木箱蓋,竟微微有些顫抖。
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刮開封條邊緣的蠟印,輕輕掀開箱蓋。箱內鋪著一層吸潮的石灰,石灰之上,一封厚實的信箋壓著幾疊色澤黯淡、捆紮齊整的官票銀兩。
信是曾國藩親筆,字跡瘦硬峻峭,力透紙背,卻比往日更顯出一種壓抑的沉鬱:
“沅甫吾弟如晤:”
“金陵克複,天京一炬,功成之日,亦是謗興之時。朝廷忌憚,言官洶洶,謗書盈篋,直指吾兄弟擁兵自重,圖謀不軌。朝堂之上,幾無立足之地。兄每思及此,寒徹骨髓。功名富貴,不過浮雲;身家性命,懸於一線。兄已決意,稍待時機,便當上表乞骸,歸老林泉,以求全身而退,保我湘鄉曾氏一門平安。”
“故托弟一事,務必謹慎周全。老宅思雲館,乃先父課讀我等之地,遺澤猶存,風物清嘉。兄欲於其側,營建新宅,以為日後歸養之所。不求華屋廣廈,但求容膝安穩,能避風雨,能藏幾卷殘書,足矣。宅名擬取‘富厚堂’,取‘富潤屋,德潤身’之意,亦寓‘富而好禮,厚德載物’之訓,聊表心跡,稍息物議。圖紙附於信後,乃兄與幕中精於營造者反複斟酌而定,格局力求素樸,風水務要周正。”
“兄宦海浮沉數十年,俸祿所餘,儘在於此箱中,一並交付吾弟。一切營造諸事,悉委吾弟主持調度。務求儉省,務求堅固,切切!兄在江寧,如坐針氈,日夜懸望。惟願此宅早成,得遂歸鄉之誌。餘不一一,萬望珍重。”
“兄國藩手泐。乙醜年七月既望。”
信紙在曾國荃指間簌簌作響。他讀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入他的眼底心間。
大哥要辭官了!不是功成身退,而是被逼退!那字裡行間彌漫的寒意與恐懼,遠勝湘中八月驕陽的酷烈。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射向木箱深處。圖紙之下,便是大哥半生的積蓄。他伸手探去,將那幾疊厚厚的官票儘數取出,手指飛快地撚動著,清點數目。
一遍,兩遍……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捏著銀票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起來。
“曾貴!”聲音嘶啞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
“九爺?”曾貴被那眼神懾住,心頭一凜。
“取算盤來!快!”
算珠在曾貴手中劈啪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裡顯得格外刺耳。
曾國荃死死盯著跳動的算珠,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預算的數字他早已爛熟於心——那是大哥信中強調“儉省”前提下,按圖紙規模匡算的最低所需。
算珠最終停下的位置,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少……少了整整三成!”曾國荃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木箱都跳了一下,石灰粉末簌簌落下。
“三成!大哥……大哥竟窘迫至此?還是……”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莫非大哥在江寧的處境,已到了朝不保夕、不得不預留後路的境地?
這“富厚堂”的修建,不僅是養老,更是他預留的一條退路?這個念頭讓曾國荃脊背瞬間爬上一層冷汗。
他頹然跌坐在石凳上,雙手撐住額頭,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
大哥的囑托,曾氏的退路,這千斤重擔,如今落在他肩上。
銀錢短缺三成,這富厚堂如何建得?大哥信中那“務求儉省,務求堅固”八個字,此刻重逾千斤,字字如錘,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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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無路可退!這“富厚堂”,已非一宅之建,而是關乎整個曾氏一族在風暴來臨之際能否存續的堡壘!
荷葉鎮富厚堂的選址,就在大夫第東麵不足一裡之地,緊鄰著那棟承載著曾家父子無數晨昏誦讀記憶的思雲館舊址。
思雲館早已傾頹,隻餘下幾段殘破的石基和幾株枝葉虯結的古樟,在秋日的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榮光與如今的蕭索。
曾國荃獨自一人,踏過荒草叢生的瓦礫場。腳下是破碎的磚瓦,硌得生疼。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繪製精密的富厚堂布局圖。
圖紙上的線條清晰規整,標識著正廳、藏書樓、練兵坪、水榭花亭……每一處都寄托著大哥“富而好禮,厚德載物”的期望。
可這期望,如今卻因那短缺的三成銀錢,顯得如此脆弱飄搖。
“務求儉省……務求堅固……”他喃喃自語,目光卻銳利如刀,反複審視著圖紙的每一個角落。
練兵坪,按圖需夯實黃土三丈,再鋪以特製三合土。
這太靡費!他提起筆,飽蘸朱砂,在練兵坪的標注上狠狠畫了一個圈,在旁邊批下:“黃土減半,下埋陶管暗渠泄水,上覆三合土薄層即可!”
筆鋒淩厲,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目光再移向那四座並排而立的藏書樓,圖紙要求地基需深過普通宅邸一倍。
“不行!”他斷然否決,“大哥愛書如命,藏書樓乃精神所寄,更是傳家根本!地基非但不能減,還要加厚!深掘一丈五尺,以糯米漿拌石灰三合土層層夯實,務要堅如磐石!”
朱筆重重落下,在藏書樓的位置留下醒目的批注。
水榭花亭的琉璃瓦?換!統統換成湘中本地燒製的堅實小青瓦!雕花窗欞?簡省!隻於正廳門麵略作修飾,其餘一律用樸素直欞窗……
圖紙上朱砂批注越來越多,像一道道帶血的勒痕,勒緊每一分不必要的奢靡。
這“儉省”二字,此刻在他心中,已不僅是大哥的囑咐,更是維係這宏大工程不至於半途夭折的救命繩索。
然而,再如何精打細算,那短缺的三成銀錢,依舊如同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窟窿,沉甸甸地懸在心頭。
向大哥開口?念頭一閃便被狠狠掐滅。大哥信中那沉鬱絕望的氣息猶在眼前,江寧那邊,恐怕已是自身難保。
這最後的積蓄,或許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夜深人靜,大夫第的書房裡隻餘一盞孤燈。
曾國荃枯坐良久,眼神變幻不定。終於,他猛地起身,打開書桌暗格裡一個紫檀木小匣。
匣中彆無他物,唯有一方溫潤凝膩、色如熟栗的田黃石印章。
這是早年一位故交所贈,石質絕佳,雕工精湛,刻著“沅甫手澤”四個篆字,是他最心愛之物,也是他私藏中價值最巨的一件。
他拿起印章,指腹摩挲著那溫涼的肌理,眼中閃過一絲痛惜,旋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他喚來曾貴,聲音低沉而穩定:“明日一早,你持此物,秘密去趟長沙府,尋最大的‘寶泉齋’古玩鋪子,找陳掌櫃。告訴他,急用現銀,價錢……隨他開。”
田黃印章被取走的次日,曾國荃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隻帶著一個機靈的小廝,悄然離開了荷葉鎮。
馬車在湘中的官道上顛簸,車輪碾過乾硬的土路,揚起細長的煙塵。
他的目的地,是湘潭。
湘潭碼頭,湘江浩蕩,千帆競渡。江風裹挾著水汽、桐油味以及商貨的駁雜氣息撲麵而來。
曾國荃站在碼頭旁一座氣派的“裕泰”商行門前,仰頭望著那黑底金字的招牌。
商行主人朱煥庭,湘商巨擘,早年販運漕糧木材起家,與湘軍後勤素有勾連,也曾受過曾家些許庇護。
曾國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昔日統兵數萬、叱吒疆場的“九帥”,今日卻要為一個“錢”字,向商賈低頭借貸!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感灼燒著他的喉嚨。但思及大哥的處境,思及那尚未動工的富厚堂,他咬緊牙關,邁步走了進去。
廳堂軒敞,楠木桌椅光可鑒人。
朱煥庭五十開外,麵團團富態,一身醬色綢緞長袍,見曾國荃進來,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堆滿熱情的笑容迎上前:“哎呀呀!不知九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親自奉上香茗,眼角餘光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曾國荃那身過於簡樸的衣著和他眉宇間難以掩飾的凝重。
寒暄幾句,曾國荃放下茶盞,開門見山:“朱老板,實不相瞞,今日冒昧登門,是有一事相求。”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家兄欲在荷葉老家修建一處歸養之所,名為‘富厚堂’。工程浩大,然眼下……周轉略有不濟。欲向貴號暫借紋銀一萬五千兩,以一年為期,願以湘鄉老宅田產作押,利息……按市麵最高。”
他說出“最高”二字時,心如同被針紮了一下。這是飲鴆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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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煥庭臉上的笑容未變,眼神卻瞬間銳利起來,如同精明的商人審視著待價而沽的貨物。
他撚著頜下幾縷稀疏的胡須,沉吟不語。
廳中一時隻聞得窗外湘江隱隱的波濤聲和遠處碼頭的喧囂。
空氣仿佛凝固了。過了好半晌,朱煥庭才慢悠悠開口,笑容依舊熱情,話語卻如江風般帶著涼意:“九帥言重了。曾大帥為國柱石,功勳蓋世,能為他老人家歸養儘點心力,是朱某的福分!隻是……”
他話鋒一轉,顯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為難,“近來生意著實艱難,銀根奇緊。一萬五千兩……數目不小啊。這抵押嘛……湘鄉田產固然是好,隻是處置起來,未免……遠水解不了近渴。九帥您看……”
曾國荃的心沉了下去,臉上卻不動聲色:“朱老板有何高見?”
朱煥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親昵:“九帥,聽說……令兄在江寧,收繳過一批……嗯,前朝內庫的楠木大料?”
他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若能得此等良材一二根,充作商行鎮庫之寶,那這一萬五千兩,利息好說,抵押亦可再議!”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曾國荃瞳孔驟然收縮。
太平天國天王府的楠木!那是絕對的禁物!
大哥在金陵破城後,為了避嫌,對這些敏感物資的處置極其謹慎,深恐落人口實,引火燒身。這朱煥庭,竟敢將主意打到這上麵!
一股怒火直衝頂門,曾國荃幾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朱煥庭那似笑非笑、穩坐釣魚台的神情,像一盆冷水澆下。
他看準了自己走投無路!這已非簡單的借貸,而是挾製!是乘人之危!
屈辱、憤怒、無奈……種種情緒在胸中激烈衝撞。
他閉上眼,腦海中是大哥信中“謗書盈篋”、“寒徹骨髓”的字句,是那短缺的三成銀錢,是富厚堂圖紙上那尚未落成的屋宇輪廓。
沉默如同沉重的鐵幕,籠罩著整個廳堂。
最終,他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冰冷的決斷取代。
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聲音乾澀如砂紙摩擦:“此事……非同小可,容曾某……思量幾日。”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斷然拒絕。
離開裕泰商行時,已是夕陽西下。湘江被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紅。
曾國荃站在碼頭上,望著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風吹拂著他微白的鬢角。
他低聲對身邊的小廝吩咐,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傳信給江寧老營的劉副將,就說……我要一批‘老料’,要快,要密。讓他……想辦法。”
小廝渾身一凜,無聲地點了點頭。
同治四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顧湘中荷葉這片土地。幾場透雨過後,被冬日嚴寒禁錮的生機勃然迸發。
富厚堂的工地上,早已不複昔日的荒蕪。巨大的地基溝壑縱橫交錯,如同大地被剖開的傷口。
成百上千的工匠民夫,如同辛勤的蟻群,在其間奔忙勞作。號子聲、夯土聲、鋸木聲、鑿石聲……各種聲響彙聚成一股充滿原始力量的洪流,日夜不息地衝擊著荷葉鎮的寧靜。
“嘿——喲!嘿——喲!”
沉悶而整齊的號子聲震得地麵都在微微發顫。
練兵坪的工地上,數十名精壯漢子,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汗水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
他們分成幾組,正合力抬起巨大的石碌碡,喊著號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夯砸著剛剛鋪好的三合土層。
黃土被反複壓實,泛出一種沉甸甸的青灰色。
“九爺吩咐了,這練兵坪的底子,馬虎不得!”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工頭,扯著嘶啞的嗓子吼著。
“底下埋的陶管,接頭都給老子用桐油石灰封死了!這上麵的三合土,給老子夯出鐵板的感覺來!將來大帥回來,是要在這裡閱看子弟兵的!”
不遠處的藏書樓區域,景象更為驚人。四座樓宇的地基輪廓已然清晰,深挖下去的基坑,深達一丈五尺有餘,站在坑邊往下看,人影都顯得渺小。
坑底,工匠們正將熬煮得滾燙粘稠的糯米漿,與上好的石灰、細砂混合,攪拌成糊狀的三合土。
濃烈的石灰和糯米混合的奇異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一桶桶滾燙的三合土被倒入基坑底部,再由赤腳的壯工們踩踏平整。
汗水滴落在滾燙的漿液中,瞬間蒸騰起一小股白氣。
“加把勁!踩實了!一層乾了再澆下一層!”負責監工的老匠人蹲在坑邊,聲音洪亮。
“九爺說了,這藏書樓是富厚堂的‘膽’,是傳家的根!地基得比城牆還厚實!千年萬年,水泡不塌,地動搖不了!”
工地的中心,正廳的骨架已經拔地而起。
巨大的梁柱用的正是那批從江寧“秘運”而來的金絲楠木。木料色澤深沉,紋理如金絲流動,在春日陽光下,隱隱透出一種溫潤內斂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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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經驗豐富的老木匠,正用墨鬥、角尺仔細地校驗著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鑿小心地修整著榫卯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