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五月末的天津城,空氣裡彌漫著硝石和血腥混合的滯重氣息。
海河渾濁的水流裹挾著燒焦的木頭、撕裂的布片,無聲地流過望海樓那片觸目驚心的廢墟。
斷壁殘垣焦黑如炭,幾根倔強斜指天空的梁柱,無言地訴說著十餘日前那場衝天烈焰的暴烈——法國領事館、仁慈堂,連同英國、美國的幾處講書堂,儘數在暴民的狂潮與烈火中化為烏有。
更令人心悸的是,法領事豐大業、其秘書西蒙,以及三名無辜的俄國商人,橫屍街頭,血染津門。
直隸總督衙門的簽押房裡,曾國藩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十歲。
案頭堆積如山的是各國措辭嚴厲、充滿恫嚇的照會,法、俄、英、美,四國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鯊,以“懲凶”、“抵命”、“賠款”為名,聯成一氣,兵艦在渤海灣外遊弋,炮口森然指向大沽口。
朝廷一日數道嚴旨,字字如鞭,抽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
“……著曾國藩即行嚴拿凶犯,按律懲辦,以儆效尤,迅結此案,毋再遲延,致啟釁端!”
燭光在他深陷的眼窩裡投下濃重的陰影。
他提筆的手微微顫抖,墨汁滴落在奏折草稿上,暈開一團絕望的黑。他何嘗不想細查深究?
然而,朝廷催命般的壓力,洋人步步緊逼的咆哮,天津本地士紳那或明或暗、複雜難言的怨憤與自保之情,交織成一張他無法掙脫的巨網。
真相?在這雷霆萬鈞的內外交迫之下,已成了最奢侈也最無用的東西。
“中堂,”幕僚的聲音帶著不忍,“俄人那邊,催逼甚急,那三條人命……”
曾國藩閉上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他仿佛聽見了那三名俄國商人臨死前的慘叫,看見了他們家人遠在異國的悲泣。但此刻,他隻能選擇犧牲。
“……誤傷俄商之四名凶犯,”他聲音沙啞,字字千鈞,“按律……擬斬立決。”
這四個字耗儘了他最後一絲氣力,也徹底模糊了案件裡的是非曲直。
倉促的奏結,如同飲鴆止渴,隻為暫時堵住那幾乎要掀翻朝廷的滔天巨浪。
他心中那根名為“名教”、“氣節”的支柱,在現實的傾軋下,發出了令人心碎的裂響。
消息傳至保定直隸總督行轅,李鴻章正對著巨大的輿圖凝神。
幕僚低聲讀完曾國藩倉促結案的邸抄詳情,室內一片沉寂。
李鴻章轉過身,臉上並無太多驚詫,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了然。
“老師這是……被架在火上烤啊。”他緩步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一株虯勁的老槐,“朝廷催逼,洋人威嚇,津門紳民又群情洶洶。
快刀斬亂麻,看似是無奈之舉,可這刀……”他微微搖頭,“落得太快,太急,終究是斬不斷這團亂麻,反而濺了自己一身血。”
他太了解這位恩師了。
曾國藩一生持重,講究“以誠為本”,可在這天津教案的漩渦裡,“誠”字早已被各方撕扯得麵目全非。
朝廷要的是立刻平息洋人怒火,保住“天朝體麵”,哪怕這體麵是虛弱的遮羞布;洋人要的是嚴酷報複,要的是鮮血和白銀;
而天津的百姓、士紳,在那場因謠傳“迷拐幼童”、“挖眼剖心”而引爆的衝天怒火後,驚魂甫定,又本能地開始抱團自保,抵觸更深層的追究。
曾國藩夾在其中,他那套以“誠”感化、徐徐圖之的理學經世之道,在列強赤裸裸的炮艦外交和朝廷驚慌失措的嚴旨麵前,顯得蒼白無力,甚至迂闊可笑。
“老師之失,”李鴻章目光銳利如鷹隼,手指在冰冷的窗欞上輕輕叩擊,“首在未能‘分而治之’。
法、俄、英、美,豈是鐵板一塊?其欲所求,判若雲泥!法夷挾三人命案、領事館教堂被毀之恨,必欲得我官員之頭以泄憤;
俄人重在商利賠償,人命索價高昂罷了;英、美教堂被焚,索賠是真,趁機攫取些條約外的好處也是真,對取人性命未必熱衷。
老師卻將四國混為一談,被其聯合聲勢所懾,倉促之下,為息法人之怒,竟連俄案也一並重判,此乃授人以柄,自縛手腳!其次,便是未能善用‘法理’二字。
洋人最重所謂‘證據’、‘程序’,老師卻迫於壓力,未能在此處深究,坐實豐大業首先開槍挑釁之責,致使我處處被動。”
他踱回案前,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飽蘸濃墨,筆走龍蛇,寫下四個力透紙背的大字:“分而治之”。
這正是他即將接手這燙手山芋的核心方略。恩師在平撚戰場上賴以製勝的“河防”戰略精髓。
此刻被他巧妙地化用於外交困局——分割列強的聯合陣線,構築談判的“堤壩”,集中力量,專攻最頑固的法國“主峰”。
“傳令,”李鴻章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速備行裝,移節天津!另,請周馥、薛福成二位先生即刻來見。”
周馥精於刑名錢穀,薛福成深諳洋務西學,是他幕中倚重的乾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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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以天津為棋盤,以列強為對手,甚至隱隱以恩師聲望為背景的巨大棋局,已在李鴻章胸中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他深知,此去不僅為解教案之圍,更是他個人權勢與聲望能否超越恩師的關鍵一躍。
天津教案的漩渦中心,法國駐華代理公使羅淑亞rochechouart)的行轅內,氣氛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傲慢與焦躁。
這位肩負著為豐大業複仇、為法蘭西找回“尊嚴”使命的外交官,此刻正煩躁地踱步。
清廷的第一次奏結如同隔靴搔癢,區區十五顆“暴民”的頭顱和些許賠償,遠不能滿足巴黎和天主教會那嗜血的胃口。
他需要更高級彆的鮮血來祭奠——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
帶兵彈壓的記名提督陳國瑞,這三人的頭顱,必須懸掛在天津城頭!
唯有如此,才能震懾這些“野蠻的東方人”,才能向國內證明他羅淑亞的手段。
他精心收集的“證據”,是撬開清廷頭顱的三根鋼釺。
幾個麵孔模糊的證人證詞被反複審閱——有在洋行當差的買辦,有在碼頭混跡的包打聽,甚至還有一兩個當時混亂中躲在角落的傳教士雜役。
他們言之鑿鑿,將教案爆發的責任一股腦地推給那三位未能“有效彈壓”甚至“暗中縱容”的中國官員,尤其是那個脾氣火爆的武將陳國瑞,被描繪成煽動暴民的幕後黑手。
“公使閣下,”翻譯小心翼翼地呈上剛收到的密報,“新任欽差大臣李鴻章,已抵達天津,入住北洋通商大臣衙門。”
羅淑亞嘴角撇出一絲輕蔑的冷笑:“李鴻章?曾國藩的學生?
哼,換湯不換藥!清國人慣用的把戲,以為換個麵孔就能敷衍偉大的法蘭西?
準備好我們的要求清單,特彆是那三個官員的名字,必須用最嚴厲的措辭重申!
我要讓這位李大人明白,在法蘭西的憤怒麵前,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想象著李鴻章在那些“證據”麵前驚慌失措、最終屈服的模樣,仿佛已看到那三顆頭顱滾落的場景。
北洋通商大臣衙門的書房內,燈火徹夜長明。李鴻章並未立即召見羅淑亞,他需要時間,更需要“子彈”。
案頭堆滿了關於此案的所有卷宗,包括曾國藩初審時的所有記錄、人犯口供、現場勘驗的零散碎片。
薛福成則搬來了厚厚的幾部西方法律典籍,特彆是關於刑事訴訟、證據規則的章節,被用朱筆細細標出。
“中堂請看,”薛福成指著一段譯文,“西方法律極重‘直接證據’與‘證人可信度’。
羅淑亞指控張、劉、陳三位大人,尤其是陳提督煽動暴亂,僅憑幾個身份曖昧的買辦、混混之言,此乃典型的‘傳聞證據’hearsay),在彼國法庭上亦難采信!其指控之薄弱,漏洞百出。”
周馥則從刑名角度分析:
“豐大業先至通商衙門咆哮,後又悍然向朝廷命官劉傑開槍,擊傷其家仆,此乃卷宗與眾多人證一致確認之事實。西人所謂‘正當防衛’、‘激於義憤’,此情此景,如何不能為我所用?羅淑亞避重就輕,隻字不提豐大業挑釁行凶在先,專責我官員彈壓不力在後,此乃倒因為果,強詞奪理!”
李鴻章凝神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眼神越來越亮。
一個清晰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策略逐漸成形。
“好一個‘用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猛地一拍桌案,“
他羅淑亞不是口口聲聲講證據、講法律嗎?那我們就用他洋人的規矩,堂堂正正地打回去!福成,立刻草擬一份正式照會,致羅淑亞公使。”
次日,這份措辭嚴謹、引經據典的照會送達羅淑亞案頭。
核心要求隻有一點:為查明羅淑亞公使所提嚴懲張光藻、劉傑、陳國瑞三位官員之要求的真實性與合理性,請公使閣下務必於三日內,提供指控所依據之全部直接、可靠證人及其書麵證詞原件,以便中方進行公正、公開的“中外聯合質證”。
照會末尾,李鴻章特意引用了薛福成翻譯的西方法律條文,強調“無證據則無指控”的基本原則。
這份照會像一塊巨石投入羅淑亞精心維持的平靜假象。
他拿著照會,臉色由紅轉白,手指微微發抖。公開質證?提供可靠證人?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證人”——洋行買辦趙七,此刻已被天津道秘密“請”去“協助調查”,音訊全無;包打聽孫禿子,據說拿了筆銀子回鄉下“養病”去了;連那兩個傳教士的雜役,也被教會以“保護安全”為由隔離起來,拒絕再與法國公使館接觸。
一夜之間,他手中的“王牌”證人竟如陽光下的露珠,消失得無影無蹤!
“卑鄙!無恥!”羅淑亞將照會狠狠摔在桌上,對著翻譯和秘書咆哮,“這是陰謀!是李鴻章設下的圈套!”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沒有證人,他的指控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證據法”的規則下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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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這招釜底抽薪,精準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就在羅淑亞因“證據危機”焦頭爛額之際,李鴻章的反擊已如潮水般展開。
他並非僅僅被動防禦,而是主動出擊,利用列強間的罅隙,開始構築他“分而治之”的堤防。
三口通商大臣衙門內,氣氛與羅淑亞處的焦躁截然不同。
李鴻章正與俄國駐天津領事孔氣k.a.skachkov)進行著一場看似平和、實則暗藏機鋒的會晤。精致的官窯蓋碗茶飄散著清香。
“孔氣領事閣下,”李鴻章笑容可掬,語氣誠懇。
“貴國三位商賈不幸罹難,本大臣聞之亦深為痛惜。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前次曾中堂所判四名凶犯斬立決,乃為彰顯我朝廷律法之嚴明,對貴國生命財產之尊重。”他話鋒一轉,帶著幾分推心置腹的憂慮,“然,本大臣細查案卷,此四人行凶之具體情狀,是否皆有必死鐵證?亦或在群情洶湧、亂象之中,有誤傷、錯認之可能?若倉促行刑,日後萬一有確鑿反證,豈非有損兩國長久之交誼,更傷及沙皇陛下仁慈公正之聲譽?”
孔氣是個典型的務實派,他更關心的是白花花的賠償銀子能否儘快、足額地落到俄國口袋。
對於那四個“暴民”的生死,他並無羅淑亞那種近乎偏執的“血債血償”需求。
李鴻章這番話,既給了俄國麵子尊重生命、律法嚴明),又巧妙地暗示了“錯殺”可能帶來的外交風險有損沙皇聲譽),更撓到了孔氣最關心的癢處——彆因為幾個無關緊要的“暴民”的生死,耽誤了真正的賠償談判!
孔氣放下茶盞,灰色的眼珠裡閃過一絲精明:“李中堂思慮周詳,令人敬佩。鄙國政府之要旨,在於為不幸遇害之國民討回公道,並確保此類慘劇不再發生。
至於具體執行方式……隻要貴國能體現足夠的誠意和效率,使逝者家屬得到應有撫恤,鄙國政府亦願秉持務實與建設性之態度。
”這幾乎就是默許了李鴻章對俄案“重賠償、輕人命”的處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