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年)的杭州,七月的溽暑粘稠得化不開。
西湖的荷風也驅不散總督衙門書房裡那股沉甸甸的壓抑。
閩浙總督左宗棠,著一件半舊的葛布直裰,背脊挺直如鬆,負手立於巨大的東南輿圖前。
他的目光並未落在剛剛平定的浙江,而是死死鎖定了地圖上那個被濃墨重圈的城池——江寧南京)。
案頭,一份來自京師的邸報攤開著,字句冰冷,透出的訊息比江南的酷暑更令人窒息:
“…金陵江寧)既克,粵逆老巢傾覆,東南大局底定…當此兵燹之後,民生凋敝,百廢待興…各省軍務,亟宜汰弱留強,以節糜費,而蘇民困…”
“汰弱留強!”
四個字如同四把燒紅的鐵釺,狠狠烙在左宗棠的心上。
他布滿硬繭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胸腔裡一股鬱氣翻騰,卻無處宣泄。湘軍,這支浴血十餘載、剛剛啃下太平天國最硬骨頭的百戰之師,在朝廷眼中,已然成了尾大不掉、亟待剪除的“弱”與“冗”!
勝利的歡呼仿佛還在江寧城頭回蕩,屠刀的寒光卻已從紫禁城遙遙映來。
左宗棠太清楚朝廷的帝王心術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
更何況,湘軍這頭猛虎,早已讓中樞的袞袞諸公寢食難安。
裁撤湘軍,絕非空穴來風,而是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
“砰!砰!”兩聲急促而沉重的叩門聲,打破了書房的死寂,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焦灼。
“進來。”左宗棠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生鏽的刀鋒刮過磨石,他緩緩轉過身。
門被推開又迅速合攏。一人閃身而入,風塵仆仆,汗透重衫,正是他的密友、湖南提督周寬世!
他甲胄未卸,肩頭、衣襟上甚至還沾染著未曾洗淨的泥點與暗褐色的痕跡,那是來自千裡之外江寧戰場的硝煙與血汙。
他臉上滿是長途奔波的疲憊,但眉宇間凝聚的憂慮和驚惶,比那倦色更濃重十倍。
“季帥!”周寬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嘶啞的喘息,幾步搶到左宗棠麵前,抱拳行禮,眼神急切地掃過左宗棠深沉如淵的麵容,又掠過案頭那份刺眼的邸報。
左宗棠銳利的目光在周寬世身上逡巡,落在他肩甲上一道新鮮的擦痕和布滿血絲的眼睛上:“寬世,江寧…情形如何?”他刻意避開了“捷報”二字。
“江寧…城破了!”周寬世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複雜,但隨即被更大的焦慮覆蓋。
“九帥曾國荃)的吉字營率先攻入天王府…可是季帥!城裡城外,情形大不妙!九帥為爭首功,縱兵大掠數日!天王府付之一炬,金銀財帛被劫掠一空,民怨沸騰!這且不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湊近一步,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帶著驚魂未定的寒意:
“更要命的是,偽幼天王洪天貴福!九帥在給朝廷的捷報裡,信誓旦旦說偽幼主及其核心餘孽已悉數被殲,屍骨無存!可卑職…卑職在清理戰場、追剿殘匪時,發現諸多蹊蹺!多方查探,有潰散的‘長毛’供認,親眼見到偽堵王黃文金等悍匪,護著一年輕人,趁破城時極度混亂,從炸開的城牆缺口突圍而出!方向…正是湖州、江西!”
左宗棠的眼皮猛地一跳,深潭般的眼底驟然掠過一道冰冷的寒芒:“洪福瑱清廷對洪天貴福的蔑稱)…跑了?!消息確鑿?曾國荃他…竟敢如此!”
震驚之餘是滔天的怒火。謊報軍情,尤其涉及匪首生死,這是動搖國本的欺君大罪!
“十有八九!”周寬世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後怕與篤定,“卑職不敢妄言,已多方印證,線索皆指向幼逆確已逃脫!九帥…九帥這是被破城之功衝昏了頭,也怕朝廷追究他縱兵劫掠、控製不力之責,索性一瞞到底!他以為能捂住,可這紙…如何包得住火?一旦幼逆被他人擒獲或現身,九帥便是萬劫不複!”
他喘了口氣,看著左宗棠鐵青的臉色,話鋒猛地一轉,直刺核心。
“季帥!這幼逆逃脫,對九帥是滅頂之災,對我們…卻未必不是一線生機!朝廷要裁撤湘軍,已是山雨欲來!江寧城裡那些言官禦史的彈章,雪片似的往京裡飛,彈劾湘軍各部‘驕縱跋扈’、‘糜餉殃民’、‘尾大不掉’…句句誅心!宮裡透出的風,裁撤之議已成定局!首當其衝的,便是我們這些非曾氏嫡係的‘楚軍’!多少三湘子弟的血汗,多少您殫精竭慮打下的基業,眼看就要被朝廷一刀切掉,步了年羹堯川陝舊部的後塵!”
“年羹堯…”左宗棠心頭劇震。雍正朝那場血腥的清算,無數將領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周寬世的話像冰冷的鋼針,刺破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季帥!”周寬世噗通一聲單膝跪地,甲葉鏗鏘,他仰起頭,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與沉痛。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朝廷怕的是什麼?是湘軍這個龐然大物,是曾氏兄弟一手遮天!若湘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若季帥您統率的‘楚軍’,與曾氏兄弟的‘吉字營’、‘老湘營’本非一體,甚至…早已勢同水火…朝廷便不會急於將我們一並鏟除!分化,拉攏,製衡,這才是朝廷的帝王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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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死盯著左宗棠劇烈變幻的眼神,聲音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字一句捅出那個石破天驚的計劃:
“眼下這天賜良機!由您,季帥!以閩浙總督、節製東南數省軍務的身份,將曾國荃謊報軍情、致使偽幼主逃脫、遺禍無窮的滔天罪責,據實上奏!彈劾他貪功冒進、玩忽職守、欺君罔上!這一紙奏疏上去,便是昭告天下:您左季高,是公忠體國、明察秋毫的能臣乾吏!而他曾氏兄弟統領的所謂‘湘軍’,則是貪功諱過、欺上瞞下的驕兵悍將!從此,您麾下的‘楚軍’,便不再是‘湘軍’的一部分,而是朝廷可以用來製衡曾氏、甚至倚重削藩的一柄利刃!朝廷為了對付曾氏,為了安撫地方,必不敢輕動我們,反而要倚重您這柄‘刀’!”
“彈劾…沅甫曾國荃)…切割曾氏…”左宗棠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他眼前閃過曾國藩那張沉穩儒雅、卻深藏丘壑的臉。
當年長沙城下初見,自己尚是布衣幕僚,受儘白眼排擠如著名的“樊燮案”),是時任禮部侍郎的曾國藩,一紙“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的薦書,力排眾議,將自己從傾軋的漩渦中拉出,才有了今日的閩浙總督之位。
知遇之恩,舉薦之情,重如山嶽!此刻,周寬世竟要自己將矛頭直指恩人的胞弟,親手斬斷這維係多年的情分?
這一刀下去,與曾國藩,便是恩斷義絕,不死不休!湘軍內部,必將因此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徹底分裂!
“恩情?”周寬世悲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季帥!恩情再重,重得過衢州城外、漳州城下那些為‘楚軍’戰旗流儘最後一滴血的三湘子弟嗎?重得過此刻正惶恐不安、等待朝廷裁撤屠刀落到頭上的數萬將士的身家性命嗎?重得過您胸懷的澄清宇內、再造山河之誌嗎?顧念私恩,坐視袍澤傾覆,此非忠義,是婦人之仁!是取死之道啊,季帥!李廣難封是命,可若因愚忠而斷送所有,便是千古罪人!”
“婦人之仁…千古罪人…”左宗棠如遭雷擊,身形微微晃動。
周寬世的話像重錘,狠狠砸在他內心最堅硬的壁壘上。
他仿佛看到浙江戰場上那些倒下的年輕麵孔,看到麾下將領們充滿信任與依賴的眼神,更看到那份邸報上“汰弱留強”四個字化作無數條繩索,勒緊了整個楚軍的脖頸。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書房陷入死寂。燭火不安地跳躍,將左宗棠映在牆上的身影拉長、扭曲,如同在命運深淵邊緣掙紮的困獸。
他緩緩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隱現。恩義如山,情分似海;
然軍國大計,十萬性命!天平的兩端,都是無法承受之重。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唯有燭芯燃燒的劈啪聲和兩人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悠長、沉重、仿佛耗儘畢生氣力的歎息,從左宗棠胸腔深處擠壓出來。
他睜開眼,方才所有的掙紮、痛苦、猶豫,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種冰封般的清明與決絕。
那是統帥在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鐵石心腸,是為了更宏大目標可以碾碎一切個人情感的冷酷。
他走到書案前,目光掃過那份邸報,落在旁邊一方古樸的端硯上。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
“寬世,起來吧,研墨。”
周寬世眼中瞬間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猛地站起,因激動而踉蹌一步。他撲到書案旁,挽袖,拿起那塊沉甸甸的鬆煙墨,手指因用力而顫抖,在硯池中用力研磨起來。
沙沙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清水漸次被染成濃稠的烏黑,幽深如無底寒潭。
左宗棠端坐於太師椅上,腰背挺直如標槍。他提起一支紫檀木杆的兼毫大楷,筆鋒飽滿,懸停在鋪開的、印著祥雲瑞鶴暗紋的黃綾奏折之上。那象征著皇權的明黃,此刻卻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他的手穩如磐石,沒有一絲顫抖。筆尖飽蘸濃墨,墨汁凝聚,沉甸甸地懸垂欲滴,色澤幽暗如凝固的血。
他落筆了。
筆鋒如刀,力透紙背。一個個方正剛硬、帶著淩厲殺伐之氣的字跡,在黃綾上顯現,字字如千鈞:
“臣左宗棠跪奏,為查明賊首洪福瑱確已逃逸,曾國荃奏報不實,貽誤軍機,恐遺巨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