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河豚有毒_花屋湘軍傳奇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22章 河豚有毒(1 / 2)

雨水,像是老天爺積攢了數月的怨氣,終於找到了傾瀉的豁口,不管不顧地潑灑下來。

蜿蜒在秦州古道上的這支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漿裡。

雨水砸在士兵們褪色的號褂上,洇開大片深色的水痕,順著冰冷的鐵甲邊緣淌下,彙入腳下早已泥濘不堪的土路。

隊伍沉默地行進著,隻有粗重的喘息、騾馬煩躁的響鼻、車輪深陷泥坑又被奮力拖拽出的吱嘎呻吟,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沉重的車輪碾過濕滑的路麵,留下兩道深轍,旋即又被瓢潑大雨衝刷得模糊不清。

周開錫騎在一匹同樣沾滿泥點的青驄馬上,腰杆挺得筆直,如同他身後那杆在風雨中依舊倔強挺立的大纛旗。

雨水順著他鬥笠的邊緣成串滴落,砸在冰冷的鐵護肩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臉上的線條如同刀刻斧鑿,嘴唇緊抿,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遠方秦州城朦朧的輪廓。

“陳慶。”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嘩嘩的雨聲,傳到緊跟在馬後的副將耳中。

副將陳慶,一個三十歲上下、麵色黝黑精悍的漢子,立刻催馬靠近半步,雨水順著他臉頰的棱角往下淌:“軍門?”

“前麵就是秦州?”周開錫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是,軍門,再有小半日腳程。”

陳慶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城裡…怕是不安生。咱們在城外驛站收到的那些‘陳情’,矛頭可都衝著您來的,句句都紮在厘金新政這根骨頭上。還有風聲,說王百萬那老東西,恨您入骨,正四處串聯。”

周開錫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那聲音短促而冷硬,像是一塊冰棱驟然斷裂。

他微微側頭,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恨我?哼,恨我抄了他那些見不得光的黑心貨?恨我斷了他勾結官府、吸食民脂民膏的財路?”

他猛地一抖韁繩,青驄馬煩躁地打了個響鼻。

“恨得好!左帥肅清陝甘,蕩平叛逆,要的是根基穩固,要的是糧餉無虞!容不得這些蛀蟲趴在朝廷的命脈上敲骨吸髓!他們越恨,越說明這新政的刀子,捅在了他們的七寸上!”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話語如同出鞘的利刃,斬開風雨,也清晰地傳入附近幾位軍官耳中:

“厘金!厘金!沒有這厘金,我南路大軍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去剿逆匪?拿什麼去安黎民?靠王百萬這些蠹蟲大發慈悲施舍嗎?笑話!擋厘金者,就是阻撓左帥平叛大業,就是陝甘的罪人!”

他的聲音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錚然,字字句句都砸在濕冷的空氣裡。

周圍的軍官和士兵們,精神似乎都為之一振,疲憊的腰杆下意識挺直了些許。

陳慶看著軍門在風雨中巋然不動的背影,心中那股憂慮卻並未消散,反而沉甸甸地墜了下去,像一塊吸飽了雨水的石頭。

軍門一心為公,剛正不阿,可這秦州的水,深得很,渾得很。那王百萬盤踞此地數十年,根深蒂固,與州衙盤根錯節,豈是幾句凜然正氣就能輕易懾服的?

他隱隱覺得,前方那座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的城池,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張開黑洞洞的口,等著他們踏進去。

秦州城,東門大街。

這裡曾是秦州最繁華的所在,兩旁店鋪林立,旗幡招展。

然而此刻,一股肅殺之氣卻取代了往日的喧囂。

一隊隊披著油布、手持長矛的湘勇士兵,在軍官的厲聲嗬斥下,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而有力地湧動著。

沉重的軍靴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麵上,發出整齊而沉悶的聲響,震得街邊店鋪門板上的積灰簌簌落下。

士兵們粗暴地撞開一家家緊閉的鋪門,砸開庫房緊鎖的鐵鎖。

動作迅猛而帶著不容置疑的軍令威嚴。

“奉南路糧台周大人鈞令!清理商稅,稽查私貨!阻撓者,軍法從事!”

軍官們洪亮的號令聲在狹窄的街道上反複回蕩,撞在兩側高聳的磚牆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間或有商人帶著哭腔的哀求或爭辯聲響起,但立刻就被更嚴厲的嗬斥淹沒。

士兵們從一家名為“永和祥”的大貨棧裡,一袋袋扛出打著外邦印記的雪白精鹽;

從“廣濟堂”藥鋪幽深的後院庫房裡,抬出一箱箱裹著油布、散發著濃烈異香的藥材;

從“恒昌源”的鐵器鋪內,拖出尚未打上官方烙印的生鐵錠子……這些貨物被毫不留情地扔到街心,在泥水裡堆積成小山。

街邊一處高門樓的陰影下,停著一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轎。

轎簾掀開一道細縫,一雙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街心堆積如山的貨物,尤其是那些雪白的鹽袋和油布包裹的藥材。

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秦州首富王百萬。他穿著一身看似樸素的深褐色綢衫,手指卻因用力而將轎簾攥得死緊,指關節泛出青白色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每看到一袋鹽、一箱藥被扔出,那抽搐就劇烈一分,仿佛士兵們扛走的不是貨物,而是從他心口剜下的一塊塊血肉。

“老爺……”旁邊一個管家模樣的心腹湊近轎窗,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這……這可都是值萬金的貨啊!是咱們……”

“閉嘴!”王百萬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周扒皮……周開錫!這是要斷我的活路,掘我的祖墳!”

他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怨毒,幾乎要噴出火來。

“好啊,好得很!左屠夫在西北殺人如麻,他周開錫這條惡狗,也敢到我秦州地界來撒野!真當我王某人,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放下轎簾,狹小的空間裡瞬間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濃得化不開的仇恨。

價值萬金的私鹽、珍貴的藥材、生鐵……這些都是他王百萬的命根子,是他幾十年鑽營、賄賂、走私才積攢下的金山銀山!

周開錫一來,幾道命令,幾隊丘八,就把他幾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這仇,不共戴天!

轎子悄無聲息地抬離了混亂的街市。半個時辰後,王百萬的身影出現在知州趙汝賢府邸的後院暖閣裡。

這裡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與外界的陰冷肅殺恍若兩個世界。

趙汝賢是個體態微胖的中年人,保養得宜的臉上總習慣性地掛著溫和的笑容,此刻那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

他端著青花蓋碗,杯蓋輕輕撥弄著浮在上麵的茶葉,眼神閃爍,並不與王百萬怨毒的目光直接對視。

“趙大人!”王百萬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他不再兜圈子。

“周開錫這是要乾什麼?是嫌我秦州還不夠亂嗎?清厘?哼!他清厘的是我王某人的身家性命!還有您治下秦州商賈的活路!長此以往,商路斷絕,百業蕭條,民怨沸騰,大人您這頂烏紗帽,還能戴得穩嗎?”

趙汝賢的手指在杯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眉頭微蹙。

王百萬的話,句句戳在他的痛處。周開錫奉左宗棠嚴令行事,背景硬得很,他趙汝賢一個小小的知州,明麵上根本無力抗衡。

但王百萬在秦州乃至省裡的關係盤根錯節,每年孝敬的銀子更是他趙府開銷的重要來源。

周開錫如此蠻乾,得罪的不僅是王百萬,更是砸了秦州官場許多人的飯碗。

他沉吟著,終於放下茶碗,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王翁,周大人奉左帥嚴令,這……雷霆手段,本官……也是無可奈何啊。”

“無可奈何?”王百萬冷笑一聲,臉上的橫肉抖動著,眼中閃過狠戾的光。

“那就眼睜睜看著他把我等逼上絕路?趙大人,彆忘了,這些年咱們同坐一條船,船翻了,誰也彆想好過!周開錫在您的地頭上如此跋扈,視州府如無物,傳出去,大人您的官聲體麵何在?上頭若問起地方動蕩之責,首當其衝的,還不是您這位父母官?”

這話如同冰冷的針,刺得趙汝賢一個激靈。

他臉色變了變,端起茶碗又放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暖閣裡一時隻剩下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過了半晌,趙汝賢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試探:“那……依王翁之見?此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更有左季高左宗棠字)這柄尚方寶劍懸頂,尋常手段,怕是……動不得他分毫啊。”

他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王百萬一眼,那目光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和期待。

王百萬臉上那層偽裝的悲憤瞬間褪去,隻剩下赤裸裸的陰冷。

他身體微微前傾,湊近趙汝賢,聲音壓得如同鬼魅低語:“尋常手段不行,那就用不尋常的!他周開錫不是號稱清廉剛正,體恤下情嗎?好!我們秦州士紳商賈,感念大軍勞苦,特意設宴,為他周大人接風洗塵!這份‘盛情’,他總不好推拒吧?隻要他肯來……”

他頓了頓,眼中毒蛇般的光芒一閃而過,嘴角勾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赴宴的‘菜’,我王某親自來備!保管讓這位周大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秦州的好!”

趙汝賢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他死死盯著王百萬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當然明白“親自備菜”意味著什麼。這是絕戶計!是滅頂之災!一旦事發,他趙汝賢作為主官,難逃乾係!他下意識地想拒絕,想撇清,但王百萬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死死攫住了他,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已無路可退。

暖閣裡的炭火似乎也失去了溫度,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彌漫開來。

趙汝賢臉色變幻不定,最終,那點殘存的官威和良知,在巨大的恐懼和利益的權衡下,如同被投入炭爐的薄冰,迅速消融殆儘。

他猛地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時,裡麵隻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和絕望的平靜。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喉嚨乾澀地擠出一個字:“……好。”

這個“好”字輕飄飄的,落在暖閣裡,卻像一塊千斤巨石砸落,塵埃落定,再無回頭之路。

三天後,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灌了鉛。

秦州城內最大的酒樓——得月樓,張燈結彩,一派熱鬨景象。

紅綢紮成的彩球從二樓簷角一直垂掛到街麵,嶄新的紅毯從酒樓門口一直鋪到街心。

鑼鼓班子鉚足了勁,吹打著喜慶的曲調。酒樓門前車馬盈門,衣著光鮮的秦州士紳名流們,臉上堆著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寒暄著。

知州趙汝賢身著嶄新的五品白鷳補服,頭戴素金頂戴,站在台階上,滿麵春風地迎接著賓客,那份從容熱絡,仿佛前幾日街市上的肅殺與衝突從未發生過。

“周大人到——!”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喧鬨的門口瞬間安靜了幾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街口。

周開錫來了。他沒有穿官服,隻著一身半舊的靛青箭袖勁裝,腰間束著牛皮板帶,外罩一件玄色鬥篷,風塵仆仆。

他身後跟著七八名同樣便裝的親兵,個個眼神銳利,手不離腰間刀柄。

副將陳慶緊隨其側,臉色沉靜,目光如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人的表情。

趙汝賢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階,深深一揖:“哎呀呀,周大人軍務倥傯,今日撥冗蒞臨,真乃我秦州士紳商賈之幸!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他聲音洪亮,透著十足的親熱。

周開錫腳步沉穩,踏上紅毯,臉上也擠出一絲公式化的微笑,抱拳還禮:“趙大人盛情,地方父老厚意,周某豈敢推辭?有勞了。”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趙汝賢那張熱情洋溢的臉,又掠過台階上那一張張堆滿諂媚笑容的麵孔,最後落在人群前排一個穿著深褐色錦袍、身材微胖、笑容尤其和煦的老者身上——正是王百萬。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一碰,王百萬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甚至更加謙恭地彎了彎腰。

“這位想必就是聞名遐邇的王百萬王翁了?”周開錫的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喜怒。

“不敢不敢,鄉野鄙人王德福,見過周大人!大人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王百萬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態度恭敬得無可挑剔。

周開錫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在趙汝賢和王百萬一左一右的殷勤簇擁下,踏入了得月樓。

酒樓內早已高朋滿座,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菜香氣和脂粉味。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周開錫被引至主桌首席落座,陳慶則按劍侍立在他身後一步之處,鷹隼般的目光未曾離開過王百萬和侍奉的仆人。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席間氣氛看似熱烈融洽,趙汝賢妙語連珠,士紳們頻頻敬酒,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周開錫始終保持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淺酌幾杯,話不多,隻是偶爾回應幾句。

這時,王百萬親自端著一個精致的青花大湯盅,笑容可掬地走到主桌旁。

一股極其濃鬱、勾魂奪魄的鮮香頓時彌漫開來,蓋過了席間所有酒菜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周大人,”王百萬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熱切。

“您遠道而來,為國為民,辛苦備至!小老兒無以為敬,特命人連夜從三百裡外快馬加鞭,運來這江中至鮮——河豚!請了州裡最好的河豚庖廚,精心料理,烹成這一盅‘玉雪羹’。此物最是滋補元氣,祛除濕寒,聊表小老兒及秦州父老對大人一片仰慕體恤之心!萬望大人賞臉,嘗一口這秦州的‘心意’!”

河豚?此言一出,席間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驚歎和吸氣聲。

誰都知道河豚至美,卻也至毒!處理稍有差池,便是穿腸劇毒!陳慶的瞳孔驟然收縮,手猛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一股冰冷的殺氣透體而出。

他上前半步,幾乎要擋在周開錫身前,目光如刀鋒般刺向王百萬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厲聲道:“軍門!河豚劇毒,豈可輕嘗!此物……”

“陳副將,”周開錫沉穩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陳慶的怒喝。

他抬起手,輕輕向下按了按,示意陳慶退後。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盅熱氣騰騰、白如凝脂的羹湯上,又緩緩抬起,掃過趙汝賢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張的微笑,最終定格在王百萬那張寫滿“赤誠”的臉上。

周開錫的嘴角,竟緩緩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

他如何不知這是險棋?

如何不知王百萬包藏禍心?但他更清楚,此刻拒絕,便是示弱,便是坐實了與地方士紳的決裂,對他接下來強力推行新政,安撫地方,有百害而無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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