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還,還是在養心殿東暖閣裡,鎏金瑞獸口中吐出的龍涎香,絲絲縷縷,糾纏著垂落的明黃紗簾,凝滯了本就沉滯的空氣。
那份字字如鐵、墨跡淋漓的奏折,如同燒紅的烙鐵,靜靜攤開在冰冷的禦案之上。
慈禧太後保養得宜的手指,正緩緩撫過奏折末尾那力透紙背、幾乎要破紙而出的“輿榛出關”、“誓不生還”幾行字。
指尖下,仿佛能觸摸到滾燙的沙礫,嗅到塞外凜冽的風刀,更感受到書寫者那沸騰的、近乎燃燒的生命和破釜沉舟的意誌。
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用骨血刻上去的,帶著鐵鏽般的腥氣。
簾外,幾位帝國最頂尖的樞臣,屏息垂手,如同泥塑木雕。李鴻章微垂著眼瞼,麵上像覆了一層薄霜,看不出喜怒,隻有嘴角一絲幾乎不存在的緊繃,泄露著內心的不豫。
恭親王奕欣眉頭緊鎖,目光在簾幕與左宗棠挺直的背影間遊移不定,複雜難言。
太後沉默著,時間在龍涎香的氤氳裡仿佛凝固。
她保養得宜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輿榛出關”四個字上反複摩挲,仿佛要擦去那驚心動魄的墨痕。
那口無形的、由文字鑄就的紫檀棺木,其沉重的陰影仿佛已具象成形,沉沉地壓在了禦案之上,更壓在了這帝國最高權力中樞的每一個人心頭,令人窒息。
終於,她抬起眼,目光穿透紗簾,落在外間那個挺立如鬆的身影上。
左宗棠身著半舊石青綢袍,背脊挺得筆直,仿佛西北戈壁裡一株被風沙磨礪了百年的老胡楊,嶙峋而堅韌。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染白了他的須發,卻無法壓彎他的脊梁。
這老臣的骨頭,竟比那紫檀棺木還要硬上幾分!
“左卿……”太後的聲音透過簾幕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歎,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定奪之力,打破了令人心悸的沉寂。
“……忠忱謀國,其誌可嘉。”這八個字落下,如同定音的重錘。
李鴻章的眼瞼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著即授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陝甘總督,仍由汝兼署。”
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簾外幾位重臣,語氣陡然轉沉,帶著金石之音。
“一應糧餉、兵械、轉運事宜,軍機處、戶部、兵部會同速議,務期妥實,毋得遲誤掣肘!”
“毋得遲誤掣肘”六字,字字千鈞,如同驚雷在暖閣內炸響,雖不響亮,卻在每一位重臣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李鴻章猛地抬眼,目光如電,直刺簾幕深處,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有千言萬語欲要衝口而出。
然而,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左宗棠那如磐石般紋絲不動的背影,感受到簾後那不容置疑的意誌,所有的不甘與謀算最終都化為喉間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如同秋葉墜地。他複又垂下眼瞼,將翻湧的情緒儘數收斂於深潭之下。
恭親王奕欣的神色愈發凝重,他緩緩點了點頭,這點頭,是對皇權的服從,也隱含著對那口無形之棺的沉重默許。
左宗棠背對著象征帝國最高權威的明黃簾幕,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這震動並非源於狂喜,而是使命驟然加身的千鈞重壓,以及那口紫檀棺木從紙麵誓言化為肩上真實重擔的冰冷觸感。
他沒有立即叩謝天恩,隻是更用力地挺直了那早已不再年輕、甚至因多年征戰而隱有舊傷的脊梁。
每一寸骨骼都仿佛在無聲地呐喊,撐起這份重逾泰山的托付。
窗外,連日的暴雨終於初歇。厚重的雲層被撕開一道縫隙,午後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進來,一道巨大的光束如同天神的巨劍,斜斜地刺入殿內,恰好落在他腳前不遠處的金磚地上。
光柱裡,無數細微的塵埃在激烈的翻騰、飛舞、升騰,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照得纖毫畢現。
它們渺小,卻充滿了一種近乎悲壯的生命力,在這莊嚴的殿堂裡,在帝國命運的轉折點上,無聲地呐喊著,仿佛萬千生靈的魂靈在光中顯現,為這即將西行的孤臣作無聲的壯行。
左宗棠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轉過身。他麵向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明黃簾幕,雙手平舉齊眉,袍袖如雲般垂下,然後躬身,深深一揖到底。
這個動作,他做得一絲不苟,帶著士大夫麵對君父的莊重,更帶著一個老軍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絕。
起身時,他並未立刻看向簾幕,目光如兩道出鞘的寒電,倏然掃過殿外那一片雨後初晴、卻依舊陰晴不定、風雲激蕩的遼闊天空。
那目光銳利得似乎穿透了重重宮闕巍峨的朱牆碧瓦,穿透了中原腹地的千裡沃野,直抵萬裡之外。
他仿佛已看見那漫天蔽野的朔漠黃沙,聽見了天山雪峰上呼嘯的寒風,感受到玉門關外那深入骨髓的凜冽。
喉間,似乎還殘留著奏折上那鐵與血的腥氣,濃烈得讓他窒息。而心底深處,一個沉重如山、冰冷如鐵的念頭已如磐石般轟然落下,砸得心湖再無半點漣漪:
抬棺西行,此誌已決!這口棺,必將隨他,碾過流沙,碾過烽煙,碾過屍山血海,直至天山南北,重歸王化!祖宗疆土,尺寸必複!
他不再有絲毫猶疑,轉身,邁步出殿。身影沉穩地融入殿外那一片雨後初晴、卻依舊蘊藏著無儘風雷的天光裡。
腳步落在被雨水浸潤得微涼的金磚之上,發出堅實而清晰的回響。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帝國曆史最關鍵的轉折點上,發出無聲卻足以震撼乾坤的沉重足音。
那口尚未真正抬起、暫居京城寓所角落的紫檀棺木的巨大陰影,已先於他的身軀,沉沉地、無可阻擋地投向了遙遠的、蒼涼的、等待著他以熱血與骸骨去收複的西域大地。
殿內殘留的龍涎香氣,殿外雨後泥土的清新,都無法掩蓋那棺木散發出的、冰冷的、屬於死亡的決心氣息。這氣息,將隨他西行萬裡,成為插向敵人心臟最鋒利的戰旗。
左宗棠離了養禁城那金碧輝煌的牢籠,並未回那京中臨時安頓的宅邸。
馬蹄聲在雨後濕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敲出清脆而孤寂的回響,一路向西,穿過熙攘的街市,穿過沉默的坊牆,最終停在京城西郊一座荒僻的古寺山門前。
山門破舊,古柏森森,更顯幽寂。他屏退左右親兵,隻身踏入這方外之地。
寺內一處最僻靜的禪院,門扉虛掩。左宗棠推門而入,禪房內光線昏暗,唯有一盞如豆油燈在佛龕前搖曳。
蒲團之上,端坐著一個老僧,身形枯瘦,灰色僧袍洗得發白,仿佛已與這禪房的幽暗融為一體。
他並未回頭,蒼老的聲音卻已響起,帶著古井般的沉靜:“季高,殺氣盈身,心火焚天,此來非為禮佛。”
左宗棠腳步一頓,對著老僧的背影,深深一揖,執的是弟子禮:
“慧明師父,宗棠此來,是向您辭行。”他直起身,目光落在老僧麵前那盞飄忽的燈火上。
“西行在即,此一去,黃沙萬裡,白骨盈野,恐再無歸期。心中……有惑。”
“惑從何來?”慧明禪師的聲音依舊無波無瀾。
“惑在蒼生!”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撞擊的鏗鏘,在這寂靜禪房裡顯得格外刺耳,也撕開了他平靜外表下壓抑的洶湧。
“惑在值不值得!”他向前一步,仿佛要抓住那飄搖的燈火。
“數萬健兒相隨,多少父母倚閭而望?多少妻子淚儘胡塵?此去,能帶回幾人?那西域萬裡黃沙,白骨埋之,後世幾人能記?我抬棺而去,世人或讚其壯烈,然此棺之中,填塞的何止我左季高一副朽骨?那是萬千湖湘子弟的血肉!”
他眼前又浮現出靖港焦土上那祖孫相擁的冰冷屍身,那空洞絕望的眼神,如同夢魘,死死纏繞著他。
“惑在取舍!”他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李鴻章所言,未必全非!海疆之危,迫在眉睫。挪西征之餉以固海防,或可暫保東南半壁,解朝廷燃眉之急!我執意西行,若勝,固是社稷之幸;若敗,或遷延時日,耗竭國本,致使海陸俱潰……我左宗棠,豈非成了斷送國運的千古罪人?這口棺,裝我一人尚嫌輕飄,如何裝得下這誤國誤民的滔天之罪?!”
字字句句,如同泣血,將他內心最深沉的煎熬與恐懼赤裸裸地袒露在這方寸禪室之中。抬棺的決絕背後,是千鈞重壓下的自我詰問與靈魂撕扯。
慧明禪師終於緩緩轉過身,油燈昏黃的光映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迷障。
他並未直接回答左宗棠排山倒海的詰問,枯瘦的手指指向佛龕前那盞飄搖不定的油燈:“季高,你看此燈。”
左宗棠凝目望去,豆大的火苗在無風的禪房裡兀自跳躍,忽明忽暗,仿佛隨時會被自身的焦灼吞噬。
“此燈,照此一室,明耶?暗耶?”老僧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