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6月初,天津醇親王府私產宅院內,醇親王載灃代表大清皇室,醞釀進行著一場看似尋常卻暗流湧動的邀約籌備中。
天津衛的清晨,薄霧未散,街道上已有零星的行人。今日,這座平日裡頗為低調的宅院,卻悄然熱鬨了起來。
辰時末約900)
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青石板上,宅院大門緩緩開啟管事王忠站在門側,看著陸續抵達的六家皇商東家。
這些曾經也曾一時聲名鵲起的商號東家,如今個個神色謹慎,連腳步都放得極沉穩。
見客至,便微微躬身,引領入內。
陳東家,這邊請。王忠微微躬身,命小廝將第一位到訪的福瑞祥東家陳祥引入內廳。
他身著藏青色綢緞長衫,麵容沉穩,身後跟著兩名心腹夥計,各自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錦盒。
陳祥步伐從容,麵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但眼底卻藏著幾分深沉。
陳祥抬頭環顧四周,隻見廳內陳設依舊奢華,卻少了往日的熱鬨。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掌,又想到昨日連夜做的準備,應該足以應付。
第二家抵達的,是“同裕和”東主——何賢,緊隨福瑞祥東家而來。
第三家抵達的,是“聚源錢莊”東主——張廣泰。
他獨自一人前來,身著素色長衫,舉止儒雅,但眼神銳利。
聚源錢莊雖非天津最顯赫的皇商,卻在天津金融市場上頗有影響力,祖孫三代都在嘗試學習外國銀行模式。
張廣源向來謹慎,今日獨來獨往,便是不願與他人同謀,以免受製於人。
第四家抵達的,是“泰和昌”東家——王守業,還有一同抵達的“康正泰”東主——趙天成。
這二人笑容滿麵,仿佛隻是來赴一場尋常宴會,二人一早會合商暗中商議過,今日來此,絕非單純赴宴,而是要探一探醇親王的底細再做打算。
最後抵達的是“廣源號”東家——孫廣緣,步伐輕快,麵上帶著謙和的笑意,但眼底卻閃爍著精明的光芒。今日來此,既是做生意,也是觀望風向。
巳時初約910)
不一會兒,六家商號的東家陸續到齊,眾人齊聚宅院的內廳。
廳內陳設考究,依舊奢華,正中一張紫檀木圓桌,左右各擺放著四把太師椅。醇親王載灃尚未現身,但廳內已備好香茗、點心,氣氛看似輕鬆,實則暗流湧動。
同裕和的何東家、泰和昌的王東家、康正泰的趙東家......這些曾經與內務府關係密切的商人,如今見麵時隻是禮貌性地拱拱手,再無往日的親密。
眾人表麵客套,實則各自心懷鬼胎。
諸位,王爺稍後就到。王忠站在廳中央,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今日請各位來,是王爺有要事相商,定叫各位滿意而歸。
商號東家們互相交換著眼色,都忽視了管事王忠的言語,卻沒人率先開口。他們都在盤算著:這位已經失去倚仗的前清王爺,究竟想乾什麼?這般情形還要拿喬嗎?
福瑞祥東家陳祥落座後,微微頷首,與何賢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昨日曾私下商議,今日來此,要先看其他人態度,再決定如何應對。
今日若載灃提出合作,他們便以“觀望時局”為由,暫不表態,但若條件優厚,也不排除合作可能。
孫廣源則笑著拱手,向眾人寒暄:“諸位,今日能在此相聚,實乃幸事。醇親王今日邀我等前來商議善後事宜,想必各位自有萬全準備。”
孫廣源表麵熱情,實則準備了兩套說辭——若載灃許諾利益,他便順勢而為;若形勢不利,他隨時準備抽身,甚至轉向南方。
張廣泰冷哼一聲,淡淡道:“孫東家倒是會說話,不過今日王爺相邀,恐怕善後事宜,難以善了,哪裡有孫東家說的那般簡單。”
趙天成咧嘴一笑,拍案道:“管他呢!王爺既邀請了咱們來,總得有一二說法,你說是不是?”
二人皆看向站立一旁的王管事。
趙天成表麵熱情,實則準備了兩套說辭——若載灃許諾利益,他便順勢而為;若形勢不利,他隨時準備抽身,甚至轉向南方商人合作。
何賢則始終含笑不語,隻是輕輕抿了一口茶,似乎對眾人的交鋒毫不在意。最是圓滑,今日來此,既不輕易表態,也不得罪任何人,隻等局勢明朗再做決定。
不一會兒,廳外傳來腳步聲。
眾人立刻起身,整理衣冠。隻見醇親王載灃緩步走入,大清朝雖已倒台了,但那股與生俱來的威嚴仍在。
王爺。眾人齊聲躬身行禮。
載灃微微頷首:諸位能按時赴約,本王心甚慰。他抬手示意眾人落座。
載灃在主位坐下。他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皇商東家,最後落在近首的陳祥身上:陳東家,聽說貴號最近在天津衛生意異常紅火?
陳祥一怔,隨即笑道:回王爺的話,是小本生意,不敢驚動王爺。
載灃笑了笑,沒再追問。他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這才切入正題:今日請各位前來,是為了商議皇室與諸位商號多年往來的合作善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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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氣氛頓時凝固。商號東家們都明白,這才是今天真正的議題。
載灃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諸位,本王今日並非隻是為了追究前塵往事。他放下茶盞,聲音沉穩,大清雖已遜位,但皇室與諸位的情分,總要有個了斷。
載灃話音剛落,福瑞洋行的陳東家便率先開口:王爺,老朽鬥膽,不知這如何度量?......
陳東家不必著急。
載灃抬手示意,目光掃過在座眾人,本王知道,這些年皇室與諸位的往來,或有不清之處。今日請各位來,就是要當麵說清。
泰和昌的王東家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王爺的意思是......
本王的意思很簡單。載灃直視眾人,皇室與各位交集的資金往來,該結算的結算,該交割的交割。
聚源錢莊東家張廣泰突然插話:王爺,我等商號與內務府的賬目,向來是......牽扯頗深。
隻怕清理起來頗要費一番功夫!
無妨!現如今本王與皇室有的是時間,慢慢同諸位理清關係。
張東家!康正泰的趙東家悄然提高聲調,王爺尚未發話,你我豈敢妄議?他轉向醇親王,恭敬道:王爺,老朽以為,當先行清理內務府直轄產業後,我等再行商議可好?
廳內氣氛驟然一緊。
王忠敏銳地注意到,眾位商號負責人都繃緊了身子,手掌都不自覺地摩挲著——有人攥緊了茶杯,有人按著椅子,還有人指尖輕敲著案幾。
王爺放心,同裕和的何老板連忙表態,小號向來最重信譽,一切按照規矩來。
隻是……
何老板說著說著便老淚縱橫:王爺明鑒啊!老朽一族,自乾隆爺年間蒙皇恩眷顧,得以效力內廷,此乃祖上榮光,小人日夜不敢忘懷。每每念及昔日為宮內辦差,綢緞如雲,貂皮如山,那真是盛世氣象啊!到如今以曆七朝......
何老板顫抖著從懷中掏出皇商憑證令牌,向醇親王載灃進行展示,這可是我何氏一族滿門的榮耀啊!這貿然割棄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啊,不知何時才能......
“可自打道光爺往後,這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洋務興起,西洋的呢絨、東洋的洋布,像潮水一樣湧進來,價錢比咱們土布還便宜,花樣還多。咱們祖傳的手藝、老派的綢緞莊、皮貨號,被衝得七零八落。”
“不是小人不用心,實是洋商有輪船、有銀行,本大利厚。他們一來,直接把咱們的江南織造、山西皮貨的生意搶去了大半。宮裡早年喜歡的江寧寧綢,現在……現在都沒幾個作坊能織了,工匠都跑去洋務工廠了。”
現如今單說小人商號,南北關店不下數十家,如今隻在京津艱難維持一二商號。
“皇上在的時候,咱們有免稅的特權,尚可維持。可如今民國新立,厘金關卡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洋貨卻還能享受協定關稅,稅比咱們低。這……這簡直是逼死咱們這些老商號啊!”
“如今時興的是股份公司、銀行彙票。咱們這種靠祖輩信譽、慢慢悠悠的傳統商號,周轉不靈,借貸無門。”
“錢莊票號倒的倒,跑的跑,想拆借點銀子渡過難關,比登天還難。實在是入不敷出,連夥計的薪俸都欠了幾個月了。”
“不瞞王爺,當年也有日本洋行來找過小人,許以重利,讓小人把最好的皮貨、綢緞賣給他們。”
“但小人想著,宮裡用的東西,豈能流入外邦?一口就回絕了!如今想來,若是當時……唉,說這些也無用了,能為皇上儘忠,是小人的本分,絕不後悔!”
“為了維持給宮裡的供應,不敢耽誤皇差,這些年小人早已是砸鍋賣鐵,墊光了祖輩積攢的本銀。”
“前年為了宮裡要的那批急料,更是把小人的祖田都抵押給了外國銀行。如今……如今實在是油儘燈枯了。”
“王爺今日相邀,小人羞愧萬分,自知無地自容。若能回到二十年前,小人就是當了褲子,也絕不讓皇上為難。”
“可如今……萬望王爺體恤小人艱難,回稟皇上,念在小人祖輩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垂憐恩免了吧!”
小人商號這般光景,諸位亦有同感!
是吧!
何老板哭訴著說完,目光掃視著在廳內的眾多皇商東主。
是啊是啊,王爺!咱們都在勉力支撐而已。眾人亦是附和,流淚哭訴。
何老板複又誠懇的向醇親王載灃表示,王爺真有意讓商號與內務府澄清賬目,還望皇上,皇太後體恤小人啊!
如今小人商號賬麵已儘是些虧空的賬本了。
何老板此時抬手抹了把臉,指縫間漏出斷斷續續的抽噎,往日裡算盤般精明的嗓音,此刻隻剩破了風似的哽咽,每一聲都沉得像壓了一生的無奈,難過得幾乎喘不上氣。
這同裕和東家何老板早已做出布置,真是兩相對賬,會拿出幾本特意做“虧”的賬本,上麵滿是“洋商衝擊,貨品滯銷”、“墊付宮款,難以回收”、“新稅頻增,成本陡升”等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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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醇親王載封的提議,何老板始終強調“忠誠”與“曆史”,試圖讓皇室在道義上無法強行逼迫。
何老板表麵上是乞求垂憐,實際上是為了堵住醇親王的索要之口。“不是不想給,是實在拿不出來了。如果您非要逼我,那隻能逼死我這個忠臣,對皇室的聲譽也無益。”
何老板希望通過這番聲情並茂的表演,能讓王爺覺得“自家確實艱難,強逼也無油水,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從而實現“不割肉、不傷情、平安落地”的最高目地。
醇親王載灃看著這熟練的表演,雖說料想過種種場景,不過麵對這般哭窮場景,倒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夠了。載灃終於開口,聲線沉得像浸了冰的硯台。他抬眼掃過眾人,眉峰微蹙,諸位方才說的經營艱難,本王聽得真切。可這經營如何艱難,咱們心裡都有本賬。
同裕和東家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載灃抬手止住:不必裝可憐,各位如今依舊錦衣玉食,好不自在。
眾人臉色驟變。他們原以為哭窮能博同情,卻不想他們的底細哪裡瞞得住?
本王請各位來,不是聽你們喊冤。
載灃放下茶盞,指節在案上敲出清脆的響,是要議個章程——這些年,你們借著皇室的特許經營權賺了多少,借了內務府多少銀子,又借皇家擋了多少是非。
載灃目光如刀,如今大清雖改了國號,這些舊賬,總不能一筆勾銷。
聚源錢莊張廣泰強撐著冷笑:王爺這是要算總賬?
算賬不敢當。載灃語氣稍緩,卻更顯壓迫,是要定個了斷。特許經營如今沒了;但采購代理的舊約,該履行的履行;至於金融借貸......他頓了頓,本息兩清,本王絕不為難。
廳內死寂。商號東家們明白,——載灃早將算盤打得明明白白。
王爺......聚源錢莊東家趙天成試探著開口,小號這些年確實艱難,能否......暫緩?
當然,本王不是逼迫諸位,兩方賬目清對後,按照規矩辦,要麼......他目光掃過眾人,自有民國政府替本王上門。
把你們這些年挪用的款項,從前與內務府兩相勾結虛構的款項,可千萬彆想著隱瞞。
諸位多少也聽了些風聲,本王來天津之前,皇室幸得民國政府協助,這才將內務府清理了一番。這有多少的賬本?官員的認罪訴狀賬冊,可記載的清清楚楚。
商號東家們額頭滲出冷汗。他們終於意識到,這位醇親王不是軟柿子。所謂,不過是換個說法的清算——既要保住皇室的體麵,也要割他們的肉。
商號東家們麵麵相覷。他們都知道,這是在警告他們不要趁機落井下石,更不要肆意妄為。
“本王誠心相邀,絕非強硬逼迫諸位追討款項,而是代表皇室,來了卻一樁延續百年的香火之情。”
“皇室與諸位商號的祖上,那是休戚與共的關係,豈是尋常買賣?”
“如今時移世易,皇上心裡還掛念著你們這些老臣呢,特命本王前來探望,看看有什麼難處,同時,也把這層關係理一理,免得日後說不清楚,反傷了這份情誼。”
“何東家您說的洋貨衝擊、生意難做,皇上在宮裡何嘗不知?何嘗不痛心!這大清國的基業,都與諸位息息相關。如今皇上暫居一隅,其艱難,恐百倍於諸位。皇上念及的,是雪中送炭的老交情,而非錦上添花。”
“何東家,您說的虧空,本王完全理解。隻是……咱們關起門來說句體己話,往年裡,內務府的賬目,十兩報千兩的事兒,大家心照不宣。”
“如今不要您千兩,隻求在這十兩的本銀裡,能收回三四百兩,讓皇上太後看見,老交情是靠得住的。這難道不是給您的子孫後代,積攢一份在新朝也無人可指摘的清白名聲嗎?”
“民國是成立了,可這北京城、這北方的局麵,誰說得準呢?皇上畢竟是皇上,在萬千遺老遺少心中,仍是正統。”
“況且民國政府,無論是南方亦或是袁大總統堅守禮法,遵循退位條件,優待皇室,還是頗有分量。”
“今日您結下這份善緣,他日若有什麼風波,皇上的一句‘此乃忠義之士’,或許就是這商號的護身符。”
“諸位說,是也不是。”
醇親王載灃笑著掃視眾人,卻都閉口不言,跟隨著何東家掩麵哭訴,以示表達相同境遇。
載灃要讓眾人明白,完全不給錢意味著徹底得罪皇室,可能在未來麵臨不可預知的風險如民國政府協助追查前清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