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悲痛並未消散,但一種更深沉、更決絕的東西漸漸沉澱下來——那是屬於一個在深宮沉浮數十年、見慣風浪的老宦官的堅韌,以及對故友遺誌的承諾。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藥瓶重新放回抽屜的最深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放易碎的琉璃。
然後,他拿起書案上的一方乾淨素帕,麵無表情地、極其仔細地擦拭著桌上和抽屜邊緣可能留下的指紋和淚痕,每一個動作都恢複了那種刻板、一絲不苟的宮廷做派。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坐正了身體。
他拿起書案上一支蘸飽了墨汁的紫毫筆,攤開一張空白的奏折用箋。
他的手依舊有些抖,但他強迫自己穩定下來,開始書寫。
筆尖落在光滑的紙麵上,留下工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滯澀的字跡:
“臣高懷恩謹奏:四更時分,大司空王震攜欽天監星官蕭學河擅闖城門監,言及千機閣劇變、運河毒染等駭人聽聞之事,狀若瘋癲,語焉不詳,且身負重傷,汙穢不堪。臣觀其言行悖亂,恐驚聖駕,故厲言嗬斥,將其逐出。”
“王震二人去向不明。臣已嚴令城門監上下封口,並加派人手暗中查訪其蹤跡,若有消息,必即刻密奏。伏乞陛下聖裁。”
寫罷,他放下筆,看著奏折上那些冰冷的、撇清關係的文字,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充滿嘲諷的弧度。
他知道這份奏折很快就會出現在某些人的案頭,這正是他們想要的。
一個表麵上的“儘責”與“撇清”。
他將奏折合攏,放在書案最顯眼的位置。
然後,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幅西側的《三友圖》前。
畫中,虯虯勁的鬆枝在風雪中傲然挺立。
高公公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哀悼,輕輕拂過畫中那株青鬆的枝乾。
“玄兄...”他對著畫,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低語,聲音破碎而堅定,“你未走完的路...未燃儘的星火...咱家...會替你看著...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說完,他猛地轉身,臉上所有的軟弱和哀傷瞬間消失,重新覆上了那層冰冷、古井無波的麵具。
他步履蹣跚卻堅定地走向太師椅。
奢華的內室重歸死寂,隻能聽到他輕輕的腳步聲。
地毯上那幾滴暗紅的汙血,在慘淡的晨曦中,顯得愈發刺眼。
空氣中沉水香的味道,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灰燼的氣息。
他緩緩坐回太師椅,枯瘦的手指無力地揮了揮,對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臉色蒼白的小太監低聲道:“去...告訴外麵的人,王震已被咱家厲聲嗬斥,逐出城門監...去向不明。”
小太監惶恐地點點頭,飛快地退下。
高公公獨自坐在奢華卻冰冷的內室中,目光落在地毯上那幾滴刺目的、來自王震傷口的暗紅汙血上,久久不語。
他緩緩撚動佛珠,低聲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憂慮:
“咱家隻能幫你到這了...接下來的路...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深深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沉重得仿佛也帶上了血的味道。
說完,他再次垂下眼皮,恢複了那泥塑木雕般的姿態,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
隻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透露著此刻內心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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