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是解語臣找人送他們回去的。
無邪坐在後座,視線幾次掠過副駕上閉目養神的盛葳,腦海裡堵著無數個問號。
但看到她這副被抽乾了力氣的模樣,所有的話語又都哽住,最終化為無聲的歎息。
胖子捅了捅無邪,用著氣音嘀咕道:
“天真,咱這姑奶奶這狀態不對啊,臉白得跟剛刷的牆似的,哥兒幾個今兒也算是捅了馬蜂窩了,有啥話,先憋著吧……”
他胖乎乎的臉上難得沒了嬉笑,無邪點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另一側的小哥。
張啟靈的存在感向來很低,此刻更是像融入車座的陰影裡,他正目光低垂,久久地落在手裡靜靜抓著的那隻搶來的鬼璽上。
慣常的波瀾不驚覆蓋在臉上,但那收緊的指關節,卻泄露了一抹極深極淡的暗湧。
去守門,是他早就已經做好的決定。
一個屬於張起靈的決定。
這個決定本該如他本人一般無甚波動。
他的生命漫長而孤寂,離彆是常態。
可這一次,心底某處卻泛起陌生苦澀,像顆投湖的石子,蕩開一圈極小的漣漪。
那漣漪的中心,映出的是盛葳的臉。
他嘗到一種名為“舍不得”的情緒。
這感覺太微弱,卻又太頑固。
他習慣了獨行,習慣了背負,習慣了將一切情緒剝離,也習慣了……注視著這個與他同脈相連,被命運推到他身邊的女孩。
他突然生出一點極其罕見的不安,腦海中閃過太多念頭,但也都隻是一閃而過。
因為,張起靈終究是張起靈。
所有的情緒都被他強行壓下,封存在深不見底的黑眸之後,隻剩一片沉寂的平靜。
車子開到潘家園附近,胖子率先下車,“天真,小哥,姑奶奶,我先撤了!”
因為無邪還要在北京待幾天,盛葳便邀請他在自己這裡湊合,他也不推辭地應下。
車子最終停在一條幽靜的胡同口。
無邪本就對盛葳突然拿出巨款還清天價賬單的事震驚不已,下車後,看到眼前這座規整氣派的北京老四合院,更是受到衝擊。
他猜盛葳有些家底,但這地段和規製……已經不是有錢的事,明明大家都是一起下墓摸爬滾打,也沒見她拿什麼寶貝啊。
不知道的還以為住的是故宮分宮呢。
他滿腹疑問地轉頭,卻見盛葳依舊沉睡未醒,腦袋隨開門的動作軟軟歪向一側。
張啟靈俯身解開她身上的安全帶,將她穩穩地打橫抱起,但她竟毫無醒轉的跡象。
無邪下意識有些心驚,在他印象裡,盛葳的警覺性很高,而此刻竟能睡得如此沉。
跟盛葳同住的日子,張啟靈已然摸清她的習慣,每當她心思過重,情緒翻湧難以負荷時,身體的本能不是爆發,而是沉睡。
像是大腦啟動的某種保護機製,通過陷入近乎逃避的深眠,來隔絕外界的侵擾。
他抱著她,腳步平穩地穿過庭院遊廊,徑直走向東廂,無邪趕緊跟上,幫忙開門。
兩人站在床邊,看著蜷縮在被中眉頭微蹙的盛葳,都覺得她這樣睡必定不舒服。
於是一種詭異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
無邪從妝台上找來卸妝水和柔軟的棉片,笨拙又小心擦拭著盛葳臉上的妝痕。
而張啟靈蹲下身解開她高跟鞋的綁帶,輕輕脫掉,又拉好裙擺,替她蓋好被子。
兩人動作默契而安靜,仿佛本該如此。安頓妥當後,便無聲地帶上門,退出房間。
無邪長長籲了口氣,今天發生的事太多,腦袋混亂得像團漿糊,是該好好整理。
他看了眼身邊沉默寡言的小哥,又看了看天,認命地想,看來晚飯得自己動手。
雖然手藝比不得胖子,但好歹能吃,總不能讓小哥下廚,那可能比粽子追還可怕。
——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光怪陸離的畫麵了,然而這一睡,意識便不受控製地沉淪。
她墜入一片熟悉的陰冷,卻不再是熟悉的地下室,空氣裡浮動著陳年樟木的澀味。
這裡是那次隕玉裡的幻境中,齊羽帶她短暫停留過的地方,是他曾經住過的宅子。
而她正躺在那張老式紅木雕花床榻上,這張床,曾短暫承載過他們相依的體溫。
她被一種細微的觸感喚醒。
有一隻泛著微涼的手正握住她的手腕在輕輕摩挲,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小心翼翼。
她倏地睜眼,對上那張熟悉至極的臉。
膚色是久避天光的白,眼尾低垂如含雨的雲,唇色看上去有些淡,整個人如同一件被時光遺忘的古董,精美卻缺乏生氣。
但她知道,溫潤是他的表象,鬱色早已沁入骨髓,其下還藏著什麼,她尚未可知。
兩人就那樣相顧無言地對視,窗外光線曖昧昏暗,他們能聽見彼此輕微的呼吸。
最終是盛葳先撇開視線,想要抽回手。
但她剛一動作,卻被五指驟然鎖緊,隨即天旋地轉,毫無緩衝地撞進一個懷抱。
那擁抱冰冷而用力,他用力地埋首於她頸窩,貪婪地深汲著她熟悉的氣息,身體帶著一種細微卻無法抑製的輕顫,像是興奮。
這一刻,他貪如餓鬼,怯如幽魂。
盛葳能清晰地感受到,青年胸腔裡那顆向來弱搏的心臟,此刻正傳來無聲的衝撞。
他根本不敢告訴她。
不敢告訴她,自己遲遲不敢踏入她的夢境,怕看到她眼中的疏離,也怕她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