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百花莊園。
與哭唧唧的小平安不同,小琞常常嘻嘻笑著,常常拄著她的小拐杖在屋簷下“哚哚”地敲擊地麵,聽著那清脆的聲音,用烏鴉的眼睛看著自己行走的模樣。
一個人,若是永遠用第三視角看著自己,心底會產生什麼樣的情緒?
若是個成年人,怕是有種在玩遊戲的感覺。
說好聽點兒是這麼說.
不好聽點兒,那就是.漠然。
可若是個從未用第一視角看過這世界、又發現身邊除了她爹外其他所有人都和她不同的孩子,那就不單單是遊戲了。
具體是什麼,無人經曆過,所以.無人知曉。
雪霽,天晴。
小琞粉裝玉琢,乖巧可喜,才一歲多,就能自己走路,還不怎麼哭鬨,簡直讓老板娘羨慕的不得了。
可以預想,她會化身為“彆的孩子”讓小平安的童年活在陰影裡。
李元走後,她氣呼呼地敲著拐杖,纏著媽手,奶氣地喊出新學到的詞彙:“肘!”
“肘!”
閻娘子聽了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蹲下輕聲道:“想找你爹呀?”
小琞撲閃著琉璃白般的眼睛,這眼睛看多了,就不那麼嚇人了,反倒是有種特殊的可愛。
她繼續纏著媽手,纖夫拖船般,把媽往外拖。
才拖一下,小腳一歪,身子一個踉蹌,往前平地摔倒。
閻娘子一把摟住她,哭笑不得,道:“你爹會回來的,我們在家乖乖等他好不好。”
“哇~~”
小琞哭了起來。
閻娘子急忙抱著她,哼著歌兒,哄起來。
屋頂的烏鴉平靜地看這一幕,如在看戲。
小琞卻哭的稀裡嘩啦,很傷心,等哭完了,又喊道:“肘~”
閻娘子無奈,道:“那那娘帶你去街上逛逛吧。”
說罷,她抱起小琞,又去約了約老板娘。
可小平安還不會走路,去了陌生地方又會哭鬨個不停,老板娘便拒絕了。
片刻後,馬車緩緩駛出。
周甲禦車。
這頭發花白的男人在李元坦白他就是血刀老祖後,又看李元用出了那一記摧城。
李元用完摧城,就如後來拍著趙純心的肩膀般對周甲道了句:“老周,如果是心裡的傷,那就早早好起來吧。這一招,我教伱。”
周甲如在夢中,先是瞠目結舌,恍然難信,然後是激動的發抖,再而夙夜難寐,輾轉反側,隻是想著那一式摧城。
為何?
若隻是單單的強大,他不至於此。
真正的原因在於周甲在摧城中,看到了春雷、驚蟄、躍淵的影子,這一式是那偃月門三式的融合,是基於那三式再往上一步的招式。
若說過去,周甲隻是想默默看著、守護著這偃月門最後的希望。現在,他就生出了更大的期待,甚至他整個人都開始勃發出新的生機。
彆人都道李元是老祖,周甲卻在相信著另一種虛無縹緲、根本不可能的可能。
那就是,李元是個萬載不出的天才。
否則,他為何不用自己的招式?
為何摧城之中,儘是偃月門的痕跡。
周甲原本早已枯的心,忽如老枝發新芽,重新煥發了活力。
過去,他想守護住偃月門的這一株小幼苗。
現在,他這一株小幼苗卻變成了他的信仰。
所以在李元離去前,他點了點頭。
他原本已經絕望的心裡,再一次生出了熾熱的渴求。
此時
周甲沉穩地一揚韁繩,馬車正欲動,不遠處卻有道黑影“嗖”一下竄了出來。
那是個如小山般的危險輪廓攔在車前。
周甲韁停馬車,看著前方比人還高的黑色妖犬。
熒綠的妖瞳,凶煞的氣勢,嘴角還滴著駭人的哈喇子,好像一副隨時要吃人的模樣,而獠牙之間還咬著什麼東西。
要不這裡還是內院,他已經拔刀了。
他聽說過內宅裡的護家妖犬,可沒想到長這樣
閻娘子感到車停,一手摟著小琞,一手掀簾往外看了看。
攔路的是七品黑侯,是在護主狀態下能咬死鐵門主的存在。
李元什麼都和她說過,所以閻娘子一想就知道原因了。
李元通過那隻海東青看到了她們要出去,便叫了一隻黑侯和她們一同出門,以充當保鏢。
在八品都可以橫行的山寶縣裡,這麼一隻可以咬死鐵門主的黑侯,已經是頂級保鏢了。
過去,沒人知道李元是“血刀老祖”,這掌控妖獸的本事自然要藏著掖著。
而在李元自曝身份後,內宅的妖犬都不係鎖鏈了.
這出門,自然也可以有七品妖犬大大方方地跟著了。
“老周,自家的狗,它要上車。”閻娘子喊了聲。
周甲讓開了些距離。
黑侯一溜小跑跑近,縱身一躍上了禦手席,整個馬車頓時往下陷了陷。
繼而,黑侯跑入了車廂裡,湊到閻娘子麵前,張開嘴巴。
而它咬著的東西居然是個遛狗的項圈和繩子。
閻娘子嘻嘻一笑,心中暗道自家男人可真細心,居然還想到七品妖犬不係韁繩在路上跑容易嚇到路人,所以才讓黑侯把項圈銜過來。
她喊了聲“老周,走吧”,然後開始給黑侯係項圈。
黑侯乖乖的,一旁靠媽而坐的小琞天不怕地不怕,摸著自家狗狗,口中拖著長音奶氣地喊著:“汪汪~~”
馬車輪轂轉動,兩隻烏鴉展開漆黑羽翼,破開寒風,隨車而行。
片刻後。
銀溪街頭出現了回頭率極高、且令人震撼的一幕。
一個體態玲瓏的嬌小美婦在遛狗.
這是一隻比美婦都要高的可怕黑狗,這狗渾身散發著妖氣,能讓哭泣的孩子一瞬間止住啼哭,能讓路邊的行人拔腿就跑,能讓剁肉的屠夫身子都僵硬住
而這大黑狗上還坐個可愛的小女孩,隻可惜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小女孩的雙眼是瞎的。
然而此情此景,卻沒人敢嘲笑這個瞎子小女孩。
周甲雖然覺得自己可有可無,畢竟那狗能一口咬死他可他還是抱著刀,默默尾隨其後,充當著第二位保鏢的角色。
妖犬可怕,但銀溪坊的眾人卻認得美婦。
有人喊著“閻菩薩”.
有人喊著“閻奶奶”.
閻娘子笑著對眾人點頭,她自然不可能真帶小琞去找李元,此時她就是哄著自家女兒,帶她來街上走走而已。
她買了點糖,給小琞吃。
小琞“哈哧哈哧”地舔著糖,頓時不鬨了。
閻娘子想了想,又遛著狗跑到了棚區。
棚區管事急忙出迎,畢恭畢敬,甚至有一些汗流浹背的感覺。
過去這位隻是李長老的夫人,現在卻是血刀老祖的夫人,這原本就挺高地位一下子拔到最高了。
閻娘子溜著黑侯,在棚區走著,路過她和她家男人第一次入住的棚區小屋時,屋裡傳來吹噓聲“你們知道嗎,彆看這屋子破,但血刀老祖當年就是住的我這間屋子”.
管事麵色一冷,急忙要去敲門教訓吹噓的小子,卻被閻娘子抬手擋下了。
她來棚區的最終目的地並不是這兒,而是鳳兒家。
鳳兒家並沒有租出去,也沒有換鎖。
管事上前匆匆開鎖,周甲率先竄入,到處看了一遍,這才站立一旁,示意屋內沒有異樣。
閻娘子走入屋裡。
木桌,梳妝台,衣櫥等等皆已上灰,牆角還有些蛛網。
桌上,那兩年前寫的信依然在,一側的大錢都未曾有人動過。
她輕輕歎了口氣。
而小琞卻忽地“哇哇”地喊起來,奶聲奶氣地笑著,雙手對著鏡子在搖個不停,好像是求抱抱。
閻娘子跑到鏡子前,哈了哈氣,又把鏡子上的塵埃擦去,露出她和小琞以及黑侯的模樣。
“隻是銅鏡呀。”
閻娘子笑道。
可下一刹,她忽地察覺了些異常。
自家女兒的烏鴉並沒有飛進來,也就是她現在應該是什麼都看不到的,那為什麼還對著鏡子招手?
她轉了會兒,沒發現異常,就又帶著女兒離開了棚區。
這邊才離開不久,屋子外便出現了一個穿著“福臨商會”衣衫的大胡子男人,男人神色複雜且懊惱地看著才關閉的門扉,又攥了攥拳頭,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此時,不遠處傳來喊聲“小陸子,快來幫忙”。
大胡子男人應了聲:“來了~~”
說罷,他匆匆離去。
這男人正是熊哥。
當初,他在清香將軍大營裡被衝散,便一路狂逃,後來改姓為陸,刻意留須以遮蔽本來模樣,可輾轉幾處,卻皆不得安神。
而出羚羊口,熊哥也是不敢的,所以隻在花陌縣、天南縣做點兒雜活,賺點營生。
這一次,他無意間遇到了福臨商會招人,便去試了試,靠著壯實的身子過關了,然後便回到了山寶縣。
回來後,他也不敢再去小墨坊,這一次在銀溪棚區有活兒,他就順道來看了看故宅。
此時此刻,他也已經知道了山寶縣最令人震驚的大新聞————血刀老祖便是李長老。
若是在理智的情況下,熊哥不會如何
可現在,他心裡卻突如其來地充滿了恨意。
他遠遠看著那遛狗美婦,以及狗上的小女孩,眼中滿是怒火。
憑什麼?
憑什麼??
該死!
李元,閻玉,你們真是該死!你們憑什麼毀了我的未來?要不是你們,山寶縣說不定早就被清香將軍攻下了!我是百夫長,我是百夫長!!!
在知道李元居然是血刀老祖後,熊哥心底的邪火直接被引爆了。
是寶物,一定是寶物!李元根本不是什麼老怪物,他身上肯定有寶物!至於是什麼寶物,他不知道,但肯定是寶物!
熊哥胡亂想著,然後又捏緊拳頭,滿是邪火地撂了句:“這世道,誰都得死,看你怎麼死!”
而此時,他頭頂突兀地傳來一聲嘶啞的怪叫。
“嘎~~~”
“嘎嘎~~~”
這似笑非笑的怪叫,讓他嚇了一跳。
熊哥急忙跳開,然後仰頭尋了尋,目光落定,卻見刺目陽光的屋簷上站著一隻烏鴉。
“晦氣!”
熊哥看清後,低頭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往烏鴉砸去。
烏鴉一閃,撲著翅膀飛走了。
“嘎嘎”的怪叫,充斥著不詳的意味,棚區過道的風都忽然變得陰冷了起來,那風穿過孔隙,傳動門縫,穿過窗戶,尖銳的好像是女人掩麵在哭在笑在哭著笑.
熊哥忙碌了一天,又買了些水酒,喝了個痛快,這才躺在商隊在野外搭建的小帳篷裡,側身睡下。
睡了會兒,他的夢漸漸深沉。
忽地,他的身子顫抖起來,呼吸急促起來,胸腔一起一伏好像屏著呼吸狂跑了數千米似的。
夢裡,他突然地出現在了一個屋子裡。
屋子陰森,死寂。
窗口有的光,刺目無比。
窗前有一道白影。
熊哥想動,卻動不了。
想說話,也說不了。
忽地,他背後傳來奶聲奶氣的嘻嘻笑聲。
熊哥駭的心底一抽,想轉頭,卻轉不了。
他忽地莫名地有了種感覺:這是夢!
既然是夢,那就趕緊醒來!
他拚命地掙脫著,又試著咬舌頭,可卻無法動哪怕一個動作,就連他的眼珠子都轉不了。
屋裡的一切都如靜止著,透著令人雞皮疙瘩直冒的詭異,除了那女孩的笑聲,就再無其他動靜了。
不一會兒,熊哥放棄了掙紮,既然是夢,那就會醒來,他何必掙紮?
過了不知多久,屋子的側邊,亦即是門處傳來詭異的“咚咚”聲。
有什麼東西在敲門!
可這敲擊聲,就好像是抬手敲著鐵籠子欄杆的聲音,而不像木頭聲。
噠噠噠.
一道小小的身影跑過去,踮腳,抬手,想開門,卻又縮了縮,喊道:“哇哇哇?”
沒人回答。
“爹爹?”
依然沒人回答。
而就在這時門自己開了,那斑駁的陰影裡的門往裡推開。
小小的身影往後退了兩步,再看,卻見門外一片漆黑。
不詳,冰冷,沒有半點光,不知門外是懸崖,還是虛無,又或者是某條道路?
而就在這時,窗口前那白衣身影驟然間轉過了身,漆黑的長發遮在麵前,這身影“咯咯”地走著路,每一步好像都有許多骨頭在粉碎。
這身影很快走到了熊哥身邊,拉起了熊哥的手。
熊哥隻覺在觸摸著死人屍體,寒氣直衝頭皮,但他無法左右身體甚至是眼珠,隻能被帶著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他幾乎嚇癱了,身子都軟了,心底恐懼地大喊著尖叫著,可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然後,熊哥就被那白影牽著,帶到了門前。
黑暗的門後,驟然伸出一隻腐爛的、燒焦的手,那隻手上抓著一張三角形狀的“白紙”,“白紙”上寫著“一錢”。
好似是做著陰間的買賣般,白衣身影接過了這“一錢”,而那隻腐爛的燒焦的手則接過了熊哥的手,將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拽出了屋子,拽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見。
吱嘎~
門扉再度關閉。
白衣身影把錢放在了桌上,繼而又站到了窗前,一動不動。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福臨商會的小帳篷區域就忙活了起來。
這些雜役,都需要提早起來乾活兒。
這些活兒大多是裝卸類活計,若是夏天還得連夜做,這也是看在冬天的份兒上,才把夜班省了。
荒地上冒起了熱氣,一群人圍在一起吃著熱湯熱水的早飯。
天色漸明,眾人吃的差不多了,忽地一邊有人道:“小陸子還沒來。”
一個領頭模樣的男子道:“娘的,肯定沒起來,我去叫他。”
說罷,這領頭兒罵罵咧咧往遠處走去,來到熊哥的帳篷前,冷笑一聲,邊吼“睡什麼睡”,邊直接扯開帳篷簾子,結果往裡一看。
這領頭兒的麵色蒼白,然後忽覺腹腔翻湧,然後轉身撒腿就跑,可這腿一軟,不但沒跑成,反倒是往後摔了個大跟頭,側邊膀子砸在堅硬黃泥土上,卻連疼都顧不得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