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到一刻鐘之前。
“我要你殺了我。”
半聖半邪的華鏡首座昂首俏立,銀發翻飛,那雙純白的瞳中隻有淡漠。
遊蘇麵容僵住,下意識後退一步,嘴唇囁嚅,倒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很難理解嗎?”
華鏡首座遠山芙蓉般的秀眉挑起,不光發絲,她連眉毛與睫羽都是這神秘而朦朧的銀色。
“你是辟邪司的神子,除邪是你的使命。如今我入邪已深,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解脫。”
她晶瑩的紅唇張合,平靜赴死的話語幽冷飄出,好似她要讓遊蘇殺的人不是她,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為、為什麼是我?”
遊蘇下意識將手按在墨鬆劍的劍柄上。
“因為你通過了我的考驗。本來該下手的人,其實是依依,但她的動搖讓她失去了這個資格。”
“果然從入穀開始……不,從你吩咐依依姐不要帶我進入落星穀深處開始,一切都是你在背後操縱……難怪你能控製邪眷,因為他們本來就聽命於你!”
華鏡首座螓首微旋,並未否認遊蘇的推測。
遊蘇深呼吸一口氣,“那夭夭姐呢?她能跟你一起在穀中出行,那她肯定已經通過了你的考驗。”
“夭夭心軟,她下不去手。當機立斷的時候,不能將刀劍交給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手裡。”
遊蘇不知為何,心中冒出一團無名之火。
這個女人對什麼都很淡漠的模樣讓他感到心寒,為了這所謂的考驗,有必要讓自己貼身的侍女變成一隻邪魔眷屬嗎?
“那你為什麼不找首長老?不找恒煉首座?他們都比我更有資格殺了你!”
“我身上的東西太危險,他們不能見。哪怕他們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蠱惑,為了中元洲我都不能冒這個險。”
華鏡首座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遊蘇聽得很不舒服。
“那你既然知道人心不可試,為什麼還要去試依依姐!她方才伏罪口口聲聲說她是咎由自取,與你無關,可若是知道這都是你在刻意引導、倒果為因,她會多傷心?!”
遊蘇至此還在為梓依依鳴不平,不理解華鏡首座的行為。既然已經染邪,何故拖自己的親人下水?
在他看來,這個女人完全是將人心視為了玩具。她想要證明這個人會染邪,便用越來越大的誘惑去誘惑他。
當梓依依跪在佛前猶豫的時候,她那句‘拜吧’不像是在提醒梓依依,而更像是壓垮梓依依底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華鏡首座則閉口不言,不知是不想與遊蘇解釋,還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遊蘇緊了緊劍柄,橫眉道,“我去把依依姐追回來!你當麵與她講明白!要殺你,也該由她來才對!”
華鏡首座睫羽微顫,聲音平淡:
“不必了,追不回來的。”
“你到底想做什麼?!”遊蘇氣不打一處來。
華鏡首座抬起頭,空空濛濛旳目光望向山穀儘頭,眼中好似映出了兩道依偎而行的倩影。
她沒有說話,而是玉手輕指,遊蘇竟不受控製地身軀向前,用額頭接上了華鏡首座伸出的纖柔食指。
猝然間,遊蘇的識海中出現了一道光幕,光幕中正是華鏡首座眼中倒出的影——並肩遠去的梓依依和桃夭夭。
這對姐妹不是生離死彆,可形同陌路的感受卻勝過生離死彆。
這副姐妹情深的畫麵讓遊蘇也為之動容,直到看到後麵梓依依的吐露心聲,遊蘇恍若失神。
他這才知道梓依依並非克製不了邪魔的蠱惑,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也算是明白了為什麼華鏡首座會說‘追不回來的’,因為她留在華鏡首座身邊,注定無法完成她的誌向,所以她隻能選擇離開。
“抱歉……”
遊蘇喃喃低語,像是在對被他刺激到的梓依依說,又像是在對被他誤會的華鏡首座說。
他一時間不知該為明見本心的梓依依感到高興還是惋惜,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一位正道仙子主動走上邪修之路,心中滋味難言。
他尚且如此,更何況將她細心栽培的華鏡首座。
他看著這個女子聖邪交融的臉,這個女子表麵看似漠視一切,心中又怎麼可能毫無波瀾?
“神子無需道歉,你隻需要提起劍,刺進我的胸口即可。”
遊蘇抿了抿唇,居然鬆開了劍柄。
他與華鏡首座相識極淺,卻也知道這是個功績無數的女人,她的存在對整個五洲而言都極為重要,怎麼能這麼輕易死掉。
“據我的觀察,神子應該並非優柔寡斷之人。”
華鏡首座淡聲催促。
“不差這一時半會,不問個明白,我下不去手。”遊蘇說。
華鏡首座緘默片刻,淡然道,“你問吧。”
“如果梓依依扛住了誘惑呢?你覺得她會忍心握著劍把你殺了?”
“我會告訴她我很痛苦,她會猶豫,但她最後一定會下手。”
華鏡首座十分篤定,對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了如指掌。
“然後呢?讓她帶著一輩子的愧疚活下去?”
“不,她會帶著我的遺誌走下去。她雖然天資平庸,但她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意誌。也會有人因為她的意誌而感染,終會有下一個華鏡首座出現。”
華鏡首座沒有騙那個自卑的少女,從她能夠直麵夢境之主之後,華鏡首座就真的認可了她會是那個與她一起殺了夢境之主的人。
華鏡首座看出了梓依依的心魔,她知道這樣下去梓依依將來走上另外一條路已是無可挽回。
所以這並非是她設計的一場人性測試,而是她給梓依依的一個選擇。
是在坦途中努力攀上那座山巔,最後止步在山前告訴自己問心無愧;還是走上一條坎坷曲折的捷徑,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去博一絲登頂的可能?
“看來你到最後也不覺得她如果堅守正道,也能和你並肩。”
“這是事實。”
遊蘇有些啞然,“你既然都是為了她,何不告訴她?”
遊蘇覺得這女人就是淡漠慣了,若是不說,他估計還在誤會是這個女人在引誘人性。
“神子錯了,我沒有為她。她如今走上邪修之路,已是與我的教導背道而馳,我的失望不是假的。往後她就是五洲修士不死不休的敵,若是神子遇見,或是其他辟邪司之人遇見,都不該手下留情。”
“口是心非。”遊蘇搖頭,“估計你算準了夭夭姐會放她離開。”
華鏡首座蹙了蹙眉,沒有說話。
“好了,她是你華鏡首座的親侍,她如今叛離正道逃之夭夭,你難辭其咎,理應由你親自將她捉拿歸案才對,你還不能這麼輕易的死掉。”
遊蘇甩甩手,隨性地說。
“我已是染邪之軀,不可再苟活於世。”
華鏡首座語氣堅定,不容質疑。
遊蘇聞言低歎一氣,“我實在不理解,你不是號稱夢主天敵的嗎?為何會被這區區心想佛給侵蝕了?”
夜裡的落星穀狂風不時刮起,如呼如嘯,華鏡首座立在風中,宛若海嘯中的礁石,巋然不動。
她的表情如雪山般萬年不變,但她的心似乎並沒有她表現得那麼堅定。
“那不是心想佛。”
這是她的答案。
遊蘇先是微怔,旋即瞳孔緊縮如豆,驚愕道:
“你見到的不是心想佛……是祂?!”
遊蘇早該想到的……
梓依依說出最後那句自己永遠不會被任何邪魔侵蝕的誓言時,眼神堅定地望著他。
現在才知她看向的不是他,而是分享視野給他的華鏡首座。
看來梓依依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能汙染華鏡首座的邪祟,隻有那禍亂之源——空魘!
“是祂。”
華鏡首座冷冰冰的聲音讓遊蘇如墜冰窟。
“你怎麼會見到祂?不是說祂還藏在不可知之地嗎?”
華鏡首座輕吸一氣,好似在忍耐什麼巨大的痛苦,她右半張臉上的腐肉宛如活物,不斷蠕動、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