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原神山,地窟深處。
百餘枚黝黑而神聖的神輝石佇立在此,黑井噴湧的濁霧如巨蟒盤桓。
倘若遊蘇在此必能一眼認出,這裡便是他落入海底的那口邪潭。
而當時那隻是咕嚕冒泡的漆黑濁液,此時竟開始潺潺流動,旁邊還有一道熠熠生輝的法陣,不斷索引著那些自海底深處湧出的濁液,混合進早就準備好在此的千方土壤。
乾龍尊者垂眸凝視井口翻湧的玄色渦流,鮫綃裙擺拂過滿地瑩白骨片——那是邪祟被碾碎後殘留的脊骨,每一道裂痕都浸著幽藍熒光。
她指尖虛虛一勾,萬方土壤中那片已然漆黑的一部分便凝成珠串纏上她的皓腕。黏稠土腥中透著一股腐殖質的黴味,然而她卻深嗅不止,仿若陶醉。
“妙極……”她將土珠碾碎在掌心,腐殖的溫熱滲入肌理,“這地脈果真活過來了……”
“稟尊主,”澄量尊者佝僂著脊背,枯瘦手指在陣盤上劃出暗紅軌跡,“包括朔城在內的七座海井皆已貫通,黑水均已成功上湧,經過檢測,與神山此地邪井無二。隻是.”
他渾濁眼珠轉向井沿凝結的冰霜,“海井湧泉之事終究瞞不住太久,雖然邪祟被神輝石鎮壓,但邪氣難免泄露,恐會驚動一些不知情之人。”
乾龍尊者冷笑一聲,霜色護甲叩在冰壁上。澄量尊者說得委婉,她卻聽得明白,所謂不知情之人,便是一些迂腐不化,隻求明哲保身的身居高位之人。
“那群老古董巴不得北敖洲永世貧瘠,何曾在意過凍土之下埋著多少餓殍?”
她忽然側首望向默立一旁的望舒仙子,如刀的眸光也軟了下來,關切問道:“倒是仙子你,本尊給你送去的血菩提可有服用。血引之術絕非小可,你勿要以為隻是流了些血這麼簡單。”
一邊的澄量尊者聞言抬眸瞥了一眼望舒,目露錯愕。這個老人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大名鼎鼎卻離奇失蹤的望舒仙子竟躲在自己尊主的身邊,而那用來引動海底渦流的一碗血,竟就是出自望舒仙子之身。
使用邪祟垂涎之物做餌,引得海底邪祟沸騰,從而帶動那些沉積在海底的腐水黑土順著渦流一並被卷上陸地,這是黑井取土的工作原理。而望舒仙子,竟以一人之血便引得萬邪沸騰,可見她對玄炁的親和力已然超乎這個見多識廣的老人的想象。
望舒腕間紗布滲出暗紅,冰晶般的藍瞳卻無一絲波動:“我不吃陌生人給的藥,我隻想知道我師弟的下落。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經成功,你該說了。”
乾龍尊者聞言淺笑搖頭,她對這些男女情愛向來不屑一顧,因為她的心中唯有一洲之大義,所以對望舒仙子對一個男子這般執著隻覺惋惜。
在她看來,望舒的天資心性皆是上上乘之選,倘若能留在北敖洲為她做事,必將是一大助力。隻是可惜,成大事者不光得有能力,還得有誌氣。
“自然。”
乾龍尊者微微偏頭,輕聲道,“此番大計,辛苦澄量尊者了。你且回去暫歇,這裡有本尊盯著即可。”
老人長眉微挑,自知對方是在請他離開,便應和幾句漂亮話,就轉身離去。
待他走後,乾龍尊者廣袖一振,空中冰氣倏然凝成一道鏡麵。
畫麵中遊蘇正對沸騰邪井,而乾龍尊者站在他的背後手凝寒光。
墨鬆劍劈開冰磚的刹那,懷中少女仰頭貼上他染血的唇角,一男一女縱身一躍,竟墜入這海底幽窟。
望舒呼吸一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二十三天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身邊跟著一個女子,他們混進了這裡。”乾龍尊者指尖點在那抹粉色襦裙上,“池雨與我說過他不是傳言中的惡人,所以我試過留住他,但他渾然不聽我的勸阻。他說此女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必須要報恩,然後,兩人便一起墜了下去。”
龍池雨一直站在自家師尊的身後,聽到師尊口中這段不為人知的故事隻覺驚訝,而在她的印象裡,遊蘇的確會是一個為了報恩而不顧一切的人。
冰晶在望舒足下蔓延,她一字一頓:“她是誰?”
“白澤。”乾龍尊者幽歎。
“白澤是誰?”
乾龍尊者愣了愣,沒有將對這卓盈仙子之無知的鄙夷表露出來,“不過是個竊取神獸之名的孽障。”
乾龍尊者撫過井沿冰裂,語氣陡然森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形影不離。可我有一日發現,她很可能藏著連我也不知道的秘密。三十年前我們有過一次戰鬥,她重傷瀕死,卻盜我命牌,借白澤祥瑞之身養邪祟本源,我終日尋她卻都無果,本以為她是回了那海底母巢,卻不曾想一直藏在北敖洲暗處。遊蘇那孩子……”
她忽然放柔聲線,恍若悲憫,“怕是至今不知,自己護著的女子實為在北敖洲不斷作亂的元凶。”
龍池雨手中陣旗忽地一顫,她身為見龍宮宮主的親傳弟子,自然知曉師尊有這麼一個形影不離的神秘朋友。而這三十年來,那個朋友似乎消失了,師尊也變得時而會流露出一抹平常根本見不到的落寞,就好像在追憶著誰。
她望著鏡中少年為護白澤遍體鱗傷的模樣,忽覺喉間發苦——那日在仙島初見時,他也曾這般不要命地擋在眾人身前。為毫無關係之人尚且如此奮命,為恩人他定是萬死不辭……
“她想做什麼?”望舒聲音冷漠,又問。
“我非邪魔,怎知她心中所想。”乾龍尊者搖頭。
“你要我如何信你?”望舒劍穗無風自動,霜刃半出鞘。
乾龍尊者卻昂首俯視,一雙冷貴無雙的眸子與望舒的澄澈藍瞳直直對視,“望舒仙子心如明鏡,我方才這番話是真是假,你比我更加清楚。”
乾龍尊者說的篤定,她也的確有不被少女看破的底氣,隻因她字字唯心。她曆經千帆,早就明白是真是假,很多時候並不就對應著黑與白。
以她的視角來看,惡人就是那見龍宮宮主的分魂,她再刻意隱去一些信息,多些模棱兩可的猜測,饒是熟悉自己的弟子龍池雨也難以分清。
望舒猛地攥緊劍柄,冰紋自她腳下炸開,整個地窟簌簌震顫。
“我去找他。”話音一落,白裙仙子蓮步輕移,方向竟是那口潺潺往外冒著黝黑液體的海井。
“止步!”
乾龍尊者高喝一聲,發間螭紋金步搖撞出泠音,“你可知下麵是何處?是萬丈深淵,是無邊邪潮,你若下去,十死無生,何談尋他?!恒煉首座常說你一意孤行、難以教化,我遲遲不說便是擔心你聽後會做此傻事!你果真沒讓我失望!”
地窟陷入死寂,唯有黑井吞吐土石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