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萬金之軀,那……那也不該由師尊舍身才是!”
不由我,難不成由你這丫頭不成?
女仙忍住惱意,又平聲靜氣道:“那欲夢之中唯有我、他、白澤三人,不由我來,難不成讓那幼童模樣的白澤來?”
龍池雨囁嚅半天,卻是再說不出話來。倘若不是見死不救,似乎再無彆的辦法。要怨,便也隻能怨自己道行不夠,早早就被那夢境之主丟出了夢境。
念及於此,少女不由心灰意冷。可乾龍尊者卻又以掌撫上了她的麵頰,師徒之間這般親昵之舉前所未有,引得少女不由錯愕。
“傻孩子,喜歡的人便要爭取。我念遊蘇助北敖有恩,隻想一心救他,又不是為了兒女私情。他這般心誌高遠、有情有義的男子,北敖當然不會輕易放走。隻是你縱觀北敖,年紀相仿的女子裡誰能與他算得上郎才女貌?”
龍池雨對上師尊篤定的眼神,哀漠的心像是活了過來。
不自負地講,她就是師尊說的那個人!
宛若電光劈下,一瞬間她懂了!她都懂了!
遊蘇那樣的男子念及救命之恩,定會對師尊感激有加,而師尊到時將自己與他撮合到一起,自己再多作努力,他定然不忍拒絕!
這都是因為師尊看出了自己對遊蘇的心意,她不僅是為了救人,也是為了幫我!竟不惜舍身!
原來師尊不是奪我所愛,她是為了救我所愛!助我追愛啊!
是我錯怪你了啊!師尊!
龍池雨感動至極,宛若乳燕投林,一把抱住仙子,將螓首埋進乾龍尊者寬廣胸懷中啜泣起來。
“傻孩子,哭早了些。修行者年歲悠悠,不急一時。你唯有變得更優秀些,為師也才好替你說媒。事以密成,在此之前,你便默默努力便是。想我乾龍尊者的關門弟子,也不會比那蓮劍尊者的兩位弟子差嘛。”
“嗯嗯!池雨一定會努力的!”少女悄悄握緊了拳頭。
乾龍尊者撫著少女後頸,溫柔的笑靨倒是露出些不自然來。
這番話倒也不是她為了讓這傻徒弟消除掉對自己的芥蒂而說的權宜之計,對於搶了弟子看上的男人,她還是頗為愧疚的,生出補償少女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再說真要來個買大送小,便宜的也是那少年,他都已經有兩個道侶了,該不會拒絕才是。
隻不過一想到貴為北敖尊主的自己要與自己的弟子共侍一人,她又覺得荒誕至極。想著就這般拖下去,池雨早晚也會消磨掉對他的感情,自己再找找彆的青年俊彥與之接觸,難保她不會自己來婉拒此約。
不過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眼下不僅替少女解開了心結,更激起了她的昂揚鬥誌,高低也算手妙棋。
女仙思緒良多,頓覺羞惱。
倘若沒有那白澤留下的安胎藥方,左右她都能在池雨麵前搪塞過去,可白澤偏要讓她下不來台,弄出這般麻煩。
但又轉念一想,若真有那天,少女那真師尊該喚她的弟子什麼?難不成……真叫嫂子?
乾龍尊者倏然覺得心情大好,隻盼真有那日,定要看看白澤的表情有多精彩。
讓你喜歡裝嫩當妹妹,妹妹好啊好妹妹,那就好好當他一輩子妹妹吧……
女仙幸災樂禍地笑了。
……
夜色如墨,繁星似銀砂灑落天穹。
空原神山褪去了白日喧囂,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冷光,蜿蜒的冰階儘頭,兩道身影並肩立於觀星台上。
乾龍尊者素色裙裾隨風輕揚,繡著螭紋的衣帶拂過遊蘇手腕,宛若一縷纏著雪鬆香的風。
“奧數尊者已經接過了他師尊的任務,他算了兩日星軌,”她指尖凝出一枚冰晶,映出北鬥七星的光暈,“貪狼歸位,破軍斂鋒,北敖的劫數……算是儘了。”
遊蘇仰頭望著星幕,左眼愈發澄澈:“如此便好啊,這已是劫後重生的新北敖了。北敖人百折不屈,有此一劫,或許不是壞事。”
乾龍尊者淡淡歎道:“隻是這新北敖與本尊最初想的終有差異,仍舊任重道遠啊。”
“還在為是你的過錯而自責?”少年輕聲詢問,手卻不知何時已經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仙子柔荑。
女仙被少年裹住的手指蜷了蜷,似是尷尬,少年卻按得緊,不讓她抽走。但女子終究洞虛修為,想抽哪裡抽不出,隻不過不想抽出來罷了……
“雖說我做的一切都有仙祖在背後暗中操縱,但終有我操之過急的緣故。如今北敖正當重建,我打算暫且擱置以黑土換凍土的計劃。待邪魔皆誅,再徐徐圖之,或許人們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不打算親眼看見北敖繁盛的那天了?”
“以前覺得此道獨行,自是難免急功近利。現在知曉吾道不孤,又何必急於求成。”女人淡淡看著他,是誰讓她改變了理念不言而喻。
“這麼看著我做什麼?你想讓我接你衣缽不成?”遊蘇打趣道。
女仙似是想到什麼,卻笑不出來:“本尊年歲已高,終破不了五百年的限製。但你還年輕,不止改變北敖,改變五洲都有可能。”
遊蘇聞言微怔,聽出女子語中那淡淡的憂傷來源於何處。
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們雖互相欣賞,卻實實在在有著極大的年齡差距。當上湧的熱情退卻,這是必須麵臨的現實問題。
女仙驀然覺得少年的手抓得更緊了些,像是要掐進她的骨肉裡,與她的手合而為一,再不分離。
“要來你自己來,你要是是為了把這苦差事撂到我身上才救我,那你可看錯了人。不過一命換一命,你救了我算你幸運,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
少年言之鑿鑿,篤定至極,另一隻手已然伸進了領口之中,似要取出某物。
可還沒等取出,女人卻先按住了他的手:“彆拿出來,留著它,我不是為了它才救你。”
遊蘇要拿的,當然就是那枚藏著天醒靈光的乾坤袋。
“我知……”
“現在給我也是無用,北敖百廢待興,我哪裡有心思修煉。你留著它,會有很多人要保你的命。我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你才十八歲,不知百年時光會有多久。待到時機成熟,再給我也不遲。”
這個仙靨無雙的女子笑起來實在太美,遊蘇回憶北敖之行的點滴——他與麵前這位女子相愛相殺,卻又因相同的誌向走到一起。時光雖不算長,情意的跌宕卻更顯深刻,如今執子之手,恍惚如夢。
遊蘇像是想起什麼,立馬俯身挖起了雪。
“你怎麼了?”女仙關切詢問。
遊蘇沒有回答,隻是自顧自挖著,末了掬起雪地深處那一捧半黑半白的雪,黑土碎屑在指縫間流下:
“邪祟雖退,屍骸腐化後卻成了最好的肥料。”
他撚開一粒焦黑的土塊,腐殖質的氣息頓時彌散,“不僅神山,神山外更是如此。雖然數量肯定不夠徹底改造北敖,但也正好應了你循序漸進的想法。待處理乾淨殘餘的邪祟,雪地裡的黑土,自會替尊主說話。”
女仙眸光微動,當年她決定掘開海井挖土,恰恰也是因為覺得在陸上找不來那般多的邪祟化土。可沒曾想海井失利,那些從海井中竄出來的邪潮卻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她的部分理想。
她心情複雜,也不知該歎還是該笑:“命運倒是曲折。”
遊蘇笑了笑,自他袖中滑出一枝焦枯的雪桑花,花莖插入黑土時竟綻開一抹新綠。
乾龍尊者望著那顫巍巍的嫩芽,忽覺肩頭一暖——遊蘇不知何時解了件外袍披在她身上。玄色衣襟殘留著他的體溫,混著鬆脂與鐵鏽的氣息,竟比九重天的雲錦更熨帖。
她欲要推拒,少年卻已退開半步:“說來白澤倒是倔得很,這都一整天了……”
“這點倒是和見龍宮宮主一脈相承,要不住一個身體裡呢。”女仙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袍角金紋,笑道,“幼時我將她買來的雜書錯當成廢紙燒了,她氣得躲進神山地脈深處的岩洞,那地方連我都未曾踏足……”
她頓了頓,冰晶耳墜撞出細碎清響,“後來還是我道歉了良久,許諾給她買本一模一樣的來,她才接管了身體帶我走了出去。”
遊蘇忍俊不禁:“有她在,你才不覺寂寞。”
女仙垂眸,雪地上映出她唇角淺淡的笑意,“是啊,但哪有自己跟自己說一輩子話的呢?”
是啊,如今還有彆的人可以跟她說上話了。
夜風卷過琉璃簷角,遊蘇忽然抬手拂去她鬢間落雪。
乾龍尊者呼吸一滯,她覺得少年比她想的更加主動,像是全然不懼她這個尊主一般。不過轉念一想,他的確從開始就不怕就對了。
“接下來什麼打算?”
“依夢中之人所言,去東瀛。”
“去妖族地界闖蕩絕非易事,在此之前,你該先閉關。“女仙猝然截斷他的話。
“師姐不醒,我的確沒心思閉關。不過好在有尊主相助,我的身體已然平靜,隻要不再來一堆敵人,暫時不閉關也無礙的。”少年看著女人關切的眼神又笑了笑,“我沒騙人,尊主應該察覺得到。若是還有恙,那也隻能接著勞煩尊主了。”
女仙自是聽懂少年話外之意,仙靨泛起薄紅。雖覺少年膽大包天,卻又不知為何生不起氣,反覺得她能被少年惦記著而生出些喜意。不過她自持多年,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既然已無大礙,便不可再大動乾戈,恐傷根基。”
話未說完,遊蘇忽然傾身逼近,鼻尖幾乎抵上她的鼻尖。
“尊主覺得我們是何關係?”
少年突如其來的問題將女人問的一怔,看著近在咫尺的清俊臉龐,女人薄唇開合,猶豫良久才擺出些上位者的威嚴:
“你有些著急了。”
遊蘇卻仍不退,而是笑道:“我也不想逼尊主,可誰讓尊主方才說那種紅顏白發的胡話。我慌了,便急了。想讓尊主動情不易,遊蘇自然得窮追猛打才是,否則尊主反悔,苦的還不是我?”
他將心思說的赤裸,女仙輕咬貝齒,卻生不出半點慍怒。
她會說起紅顏白發的話題,其實也是故意,隻是想看看冷靜下來的少年,是否會被現實擊散熱情。但很顯然,少年絕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出於報答。
“你想是何關係?”女人咬著下唇問,少年愈來愈近了。
“尊主曾教誨我說,最理想的道侶當是與自己誌同道合,可沒提半點年齡的事兒。那尊主覺得,可與我誌同道合否?”
在師妹的身上遊蘇已經領悟,想讓傲嬌服軟的最好方法就是直球。那麼換作到這個老傲嬌身上,那便是更直的直球!
女仙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以這般姿態問這般問題,這條救世之道獨自走了幾百年,累積的孤單卻在此刻化作了相逢知己後更深的喜悅。
“算、算是吧……”
她想躲,又似乎根本沒想躲。遊蘇已經虛虛環住她的腰身,扣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
而在兩人以為觀星台四下無人之時,白澤藏在暗處狠狠咬碎了口中蜜餞。她望著月光下幾乎相擁的兩人,虎牙深深陷入下唇。
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年仰首時喉結滾動的弧度,以及女仙最終妥協般垂落的睫羽。
痛!太痛了!
快來個人阻止他們啊!
於是那個人來了。
“師尊!中元洲來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