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自己躺在棺材裡,前妻李紅霞或許會象征性地掉幾滴眼淚,然後迫不及待地翻找他的“遺產”——那點可憐的撫恤金和破工棚的租賃權。而那個判給前妻、他每周隻能見一次、沉默寡言的兒子…大概也會像***的兒子一樣,低著頭,躲避著棺材裡那具爛肉最後的目光,帶著一絲解脫般的麻木和…隱藏的厭惡?
至於蘇晚晴?她大概連知道都不會知道。或者知道了,也隻是對著研究所的同事,用那種帶著點戲謔和鄙夷的淺笑語氣說一句:“哦,那個騷擾我的老電工啊?死了?前列腺癌?嗬,報應。”
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凍結了陳鎮淵所有的血液。比前列腺癌變的劇痛更甚百倍!他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無邊的冰海,連靈魂都在結冰、碎裂。
就在這時,旁邊病床的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一陣尖銳、刺耳、毫無感情的蜂鳴!
嘀————!!!
長長的、代表生命終結的直線,在屏幕上冰冷地延伸。
***死了。
他妻子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個低著頭的兒子,身體猛地一顫,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終於也發出了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
陳鎮淵死死地閉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深摳進了身下發黃的床墊裡,指節泛出青白色。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疲憊感,如同濕透的棉被,沉甸甸地壓垮了他最後一點掙紮的力氣。
他不想死在這裡。不想死在消毒水和陌生人的哭嚎裡。不想死後變成彆人口中一句輕飄飄的“報應”,或者兒子眼中一個需要躲避的、帶著厭惡的符號。
下午,當護士再次進來換藥時,陳鎮淵用儘全身力氣,發出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
“辦…出院…”
護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床頭那不斷滴落、顏色渾濁的尿袋和監護儀上並不樂觀的數據。“你確定?你這個情況…”
“出…院…”陳鎮淵重複著,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死寂。
護士皺了皺眉,沒再多說,轉身出去了。很快,醫生來了,例行公事地勸了幾句,簽了一堆免責文件。陳鎮淵看都沒看,用顫抖的手,在那些冰冷的紙張上,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像三隻扭曲掙紮的蛆蟲。
傍晚,夕陽的餘暉透過病房肮臟的窗戶,給慘白的牆壁塗上了一層病態的、回光返照般的橘紅。
老張接到電話,開著他那輛拉貨的小麵包來了。他看著陳鎮淵枯槁如鬼的模樣,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像搬運一件易碎的、散發著惡臭的瓷器。
陳鎮淵佝僂著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前列腺癌變的沉墜感和導尿管帶來的異物刺痛感,混合著身體極度的虛弱,讓他幾乎無法站立。他一隻手死死按著小腹,另一隻手搭在老張堅實的臂膀上,幾乎是半掛在他身上,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出了充滿死亡氣息的病房,挪出了醫院冰冷的大門。
麵包車裡彌漫著機油和塵土的味道。陳鎮淵癱在硬邦邦的後座上,導尿管連接著的尿袋放在腳邊,隨著車子的顛簸微微晃動。夕陽刺眼的光線讓他眯起了眼。
車子在城市的暮色中穿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燈火,熟悉的煙火氣。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隻是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回到那個冰冷、散發著尿臊惡臭的工棚時,天已經徹底黑了。老張把他扶到那張同樣冰冷、散發著黴味的鐵架床上躺下,又幫他把那個裝著油汙工具的工具包放在床頭觸手可及的地方。
“老陳…真不用我…”老張看著陳鎮淵死灰般的臉,欲言又止。
“走…”陳鎮淵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工棚布滿蛛網的屋頂。
老張又歎了口氣,留下幾袋麵包和一瓶水,搖著頭,腳步沉重地離開了。鐵皮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世界最後一點聲響。
工棚裡徹底陷入了死寂。隻有導尿管裡尿液滴落的、微弱而粘滯的滴答聲。
滴答…滴答…滴答…
像生命倒計時的秒針,一聲聲,敲打在冰冷的鐵皮牆壁上,也敲打在他死寂的心湖裡。
陳鎮淵一動不動地躺著。身體內部,癌變的劇痛如同永不熄滅的暗火,持續不斷地灼燒著。但他感覺不到。或者說,那疼痛已經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麻木覆蓋了。
他慢慢轉過頭,渾濁的目光落在床頭那個敞開的工具包上。油汙的螺絲刀,黑色的電工膠布,老舊的尖嘴鉗…這些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用來對付冰冷鋼鐵和電流的家夥什,此刻在昏暗中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光澤。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枯瘦如同鷹爪的手。動作僵硬,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手背上,還留著輸液的針眼和膠布痕跡。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顫抖著,拂過冰冷的螺絲刀柄,粗糙的膠布邊緣,尖銳的鉗口…
然後,他的手,最終落在了工具包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用黑色絕緣膠布厚厚纏繞的、香煙盒大小的硬物上。
那是他早年跟著行雷師父胡練時,師父留下的唯一一件“法器”——一塊據說是雷擊棗木心、被師父用引雷訣刻了半截殘破符文的木牌。師父說這東西能“辟邪定魂”,但他一直覺得是塊爛木頭,隨手扔在工具包最底下,幾十年了。
此刻,他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木牌表麵,感受著那刻痕的凹凸。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靜電般的酥麻感,順著指尖傳來。
陳鎮淵死寂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收緊,將那冰冷的雷擊木牌,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握得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