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隻點了點頭,目光在那滿當當的竹簍上不著痕跡地掃過,未曾多說。
牽著孫兒回屋,隨手取了本閒書翻開,一邊淡淡指點那小不點如何吐納,如何引氣。
“阿爺,鈞兒的氣,走到這裡就走不動啦。”
小家夥折騰片刻,忽然皺著眉,指著小腹下三寸,神情極是認真。
“不急。”薑義眼皮都未抬,隻淡淡道,“氣如流水,水遇頑石,繞開便是。你且記著那份感覺,多試幾次,自然就通了。”
到晌午時,柳秀蓮備齊飯菜,金秀兒則端上來一盤清洗過的靈果。
隻是那一盤裡,隻堪堪七八枚。
雖也是品相上佳,可比起先前摘回的那滿滿一簍,無論數目還是品相,卻都差得遠了。
薑義掃視了一眼,神情默然,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也未多說。
自顧自吃了飯,便回了屋裡小憩。
榻上才躺下不久,屋外便傳來些細細的聲息。
那是小孩子刻意放輕了腳步,卻又控製不好力道,壓不住鞋底摩擦地麵的“沙沙”聲。
在薑義這般修為感知中,自是清晰得宛如耳語。
薑義未曾動彈,連呼吸的節奏都不曾改,隻是放開心神,默默感應。
果然,是那熟悉的小氣息。
薑鈞如今才三歲出頭,手裡卻提著個小竹籃。
籃裡放的,正是那一簍裡最精挑細選、靈氣最盛的果子。
小家夥力氣不濟,提著籃子走得一搖一晃,腳步卻極穩。
那小小的身影,透著一股子與年紀不符的執拗。
去的方向,正是後山。
那一副模樣,恰如當年他爹一般。
薑義靜靜感知著那氣息,一步一步,熟門熟路地進了林子。
直至被山中屏障遮住,再也捕捉不到分毫,他才緩緩收回心神。
他依舊躺在榻上,閉著眼,隻是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欣慰的笑意。
言傳身教,後繼有人。
薑家這一脈香火緣分,總算是未曾斷絕。
……
薑明離家以後,薑家祠堂裡的講學,自然又落回到薑義肩上。
以他如今的道行,雖已教不了薑曦、劉子安這等已摸著門檻的後輩。
但教教幾個孫輩,還是綽綽有餘的。
隻是這回,蒲團上聽講的人裡,又多了兩個麵孔。
大兒媳金秀兒,和那剛學會滿地亂跑的小鈞兒。
金秀兒依舊是那般安安分分的性子,每日來時,便尋個角落,安安靜靜坐下。
聽懂了的,便默默低頭記下;聽不懂的,也隻是輕輕蹙眉,自個兒回去琢磨,從不多言。
小鈞兒可就安分不來。
聽講時搖頭晃腦,屁股在蒲團上扭得像條小泥鰍,坐不大住。
偏生記性極好,常在第二日趁著旁人不注意,奶聲奶氣地湊過來,指出阿爺昨日講經裡的某個錯漏之處。
薑義聞言,先是一怔,隨即笑搖頭,伸手在孫兒頭頂揉了揉,歎道:
“說得是。阿爺老了,總拿舊法子教人。”
他心知這小孫兒年紀雖小,卻是早非常人,便也笑著虛心受教。
這般一來一往,倒讓他自家修行中的幾處偏頗漸漸撥正,神魂更覺清明,竟得了幾分意外的益處。
日子便這樣滴水般過著,不緊不慢。
春去秋來,院裡的石榴樹開了花,又結了果,果子熟透了掉在地上,也無人去拾。
轉眼,又是大半年光景。
薑明那頭依舊是杳無音訊,薑義連大兒到底到了沒到那傲來國,都無從得知。
這一日,仍是天光初照,一家人聚在祠堂裡。
課業未開,供桌上薑亮那道神魂,卻是忽地一晃。
隻見他那虛影搖搖晃晃,臉上帶著幾分壓不住的喜氣。
不等薑義發問,便已主動開口,聲音裡透著一股子輕快:
“爹,娘,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一家子人聞言,皆是一怔。
隻聽薑亮接道:“是鶴鳴山那邊,你們那大孫兒薑鋒,昨日終於遞了封信來。”
他故意頓了一頓,像是要將那喜氣醞釀得更足一些,方才朗聲道:
“就在數日前,你們那孫媳婦敖玉,在鶴鳴山上順利誕下一子!”
此言一落,滿室寂然。
隨即,隻聽柳秀蓮一聲壓不住的低呼,驚喜裡帶了幾分顫意。
這半帶著西海龍族血脈的娃兒,算來便是薑家頭一位正經的曾孫。
薑義眼中也透出幾分欣慰。
薑鋒與敖玉成親已有四五年光景,先前一直未曾傳來喜訊,薑義嘴上不說,心裡終歸是有些掛念。
畢竟龍族與凡人結合,本就多有不易。
現在看來,多半是與敖玉龍族的身份有關,也不知這小家夥,究竟在娘胎裡待了多少個月頭。
不過如今總算是有了好消息,薑義心中那點若有若無的陰霾,也就跟著散了。
他那張素來平靜的臉上,眼角紋路都仿佛舒展開去。
柳秀蓮卻早已按捺不住,幾步迎前,衝著薑亮那道虛影連聲追問:
“那……那孩子,可取了名兒?什麼時候能抱回來,讓老婆子瞧瞧?”
薑亮笑意盈盈,接著道:
“鋒兒說,這孩子一半龍族血脈,天生與水有緣。取名裡便添了幾分水意。他又念著當年大黑護我的情分,遂給孩子取了個單名,喚作薑鴻。”
“薑鴻……鴻鵠之誌的鴻?”
柳秀蓮口中反複咀嚼,麵上笑開了花,“好,好名字!”
一家子喜氣洋洋,講完課業,自是要好生慶賀一番。
就連閉關多日的薑曦,也被從屋後拉了出來,好好補了一頓靈雞湯。
自從半年以前,兩界村那夜血雨腥風,古今幫折損慘重。
她身上那股子散懶勁兒,便被衝刷得乾乾淨淨,此後發憤圖強起來。
那對雙胞侄兒侄女,如今也快滿了十三,比她當年坐上副幫主位時,還要大上一些。
在這半年裡,已慢慢接手幫中事務。
處事雖還顯稚嫩,卻也叫她與劉子安兩個,從瑣碎裡的幫務中解脫出來,得以靜心修行。
薑曦便一頭紮進屋後樹屋,借那水木靈氣,靜心凝神,或淬煉筋骨,或研讀經籍。
論起資質悟性,她本就遠勝過自家老爹。
加之這些年隨大哥聽經問道的積累,如今再看,她竟已隱隱走在薑義前頭,神魂清明,鋒芒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