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撓了撓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阿爺。
自小,家裡人說的,不過是待他筋骨拳腳練紮實了,就送去洛陽與爹娘團聚。
他心底原本想著,學二哥一般,入軍伍闖蕩,搏個前程。
可後來,爹爹出了變故,娘親又遠赴老君山修行,說是替人治病,一去許久。
這一來一回,許多事就耽擱下了。
他便一直留在村裡,平日練功之外,也隻幫著大伯、小姑打理古今幫的些許事務。
日子雖說忙碌,也算充實,卻真沒騰出工夫去想過甚麼“將來”。
薑義看著他這副模樣,倒也不覺意外。
隻是伸手,輕輕拍了拍那已十分結實的肩膀,語氣裡帶了幾分沉重:
“古今幫,如今看著頗有些氣象。但終究隻是你大伯年輕時興起,建來耍樂的玩意兒。”
“少年時,在裡頭與人一處練拳修行,倒也使得。”
他略一頓,目光深了幾分:
“可對你而言,卻稱不上什麼正經前途。”
薑欽聽著,隻覺心頭愈發茫然。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薑義見狀,也不揭破,隻循循善誘道:
“你且看你姑姑與姑丈。護持一方,濟世安民,所行所為,不光為自家修行,日後更有功德道行相隨。此,方是正道前途。”
薑欽年紀尚輕,未能全明白其中深意。
可他自小信重阿爺,又敬仰那修為高深的姑姑、姑丈,自然曉得此言分量。
忙不迭點頭,旋即又帶著幾分急切問道:
“阿爺,那……要如何才能尋到這般真前途?”
薑義緩緩點頭,眼底浮起幾分見璞玉終將成器的欣慰。
“機會總會有的。”他說。
“眼下雖早,卻須勤勉修行,先打好根柢。莫等機緣臨頭,卻無自家手段接得住。”
少年聽得鄭重,點頭如搗,臉上尚帶幾分稚氣,卻已有幾分不容搖撼的堅色。
薑義這才展顏,笑意回到眉眼間。先前的鄭重也隨著這一笑散去幾分。
他話鋒一轉,似隨口問道:
“這幾日,可有依你爹的話去做?”
自打兄妹倆觀想出神魂,初步踏進神魂明旺的門檻後,便已能在祠堂中瞧見自家爹爹的影子。
薑義此番出門,家中大事小情自有婆娘照料,管著這兩個娃兒修行的,自然就落到小兒薑亮頭上。
薑欽老老實實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什麼般,補了一句:
“爹這幾日好似有事,每天都在祠堂裡念叨,問阿爺你回村沒有。”
薑義聞言,麵上笑意倏然收斂。
他擺了擺手,示意孫兒自去修行,自己則不再多話,轉身徑直往半山腳下的薑家祠堂去了。
祠堂裡光線幽暗,彌漫著陳年木料與香火交雜的氣息。
薑義熟門熟路,取了兩炷清香,點燃插入爐中。
青煙嫋嫋,搖曳不定,尚未升上梁頭,他那小兒薑亮的身影,已在香案前緩緩凝實。
先是一聲恭恭敬敬的:“爹。”
旋即帶著幾分放鬆的語氣,續道:
“你可算回來了。”
薑義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
“聽欽兒說,你尋我尋得急?”
薑亮點頭,直奔正題:
“是銳兒那邊,近些時日深入羌地,有了些新發現。”
話音未落,他那半虛半實的神魂輕輕一晃,掌心已多出一尊巴掌大小的漆黑木雕。
“這是銳兒在幾個中小部族裡尋到的。”他續道,“當地羌人說,這是他們奉為守護神的鎮族神鷹。”
“鎮族神鷹?”
薑義接過細看。
那木雕刻的是一頭禽鳥,豐神俊逸,羽翼修長,倒也有幾分威儀。
隻是……不論從哪個角度瞧,都透著一股子似曾相識的古怪。
怎麼看,怎麼都像極了自家院裡走出去的那隻大黑雞。
薑亮低聲道:“爹爹再細看,那雙爪子。”
薑義目光從鳥首挪下。
隻一瞥,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便立時凝住。
那一雙爪子,竟儘數由細小漆黑的斷骨拚迭而成,層層續接,不下十餘節,詭異森然。
往事如煙,卻清晰得很。
當年大黑離村前,他親手折斷過它一隻雞爪,又為它續上燒當部少主身上的一小截邪骨。
那,是大黑崛起的起點,也是後來能助薑亮立下抵禦羌族大功的關竅。
可眼下這木雕上……
不光餘下的爪骨全換成了邪骨,竟還硬生生在骨節上續接了數段,看著猙獰詭譎,叫人心底發寒。
薑亮那半虛半實的麵龐上,神色淡淡,語氣裡卻透著一絲澀意,夾了幾分自責:
“是我當年的疏忽。征戰時隻顧著立功,斬敵之後,卻未留心那些羌人首領體內的邪骨……”
“如今想來,竟都讓大黑偷偷藏了去。”
“後來脫離了薑家,自覺沒了束縛,便將那些邪骨一截截接在身上。誰知真在那羌地裡,被它鬨出了這般不小的名頭。”
薑義麵上那點輕鬆,早已散得一乾二淨,神色愈發凝重。
當年隻是一截邪骨,便已陰邪莫測。
如今竟續上這許多……
若隻是強橫幾分,倒也罷了。
隻怕心誌難免受染,養出一頭隻知殺戮的怪物,那便棘手了。
他沉吟良久,才開口問:
“此事,可曾與銳兒說明,讓他莫要輕易招惹那所謂的‘鎮族神鷹’?”
薑亮歎了口氣,連帶那虛影都暗淡幾分。
“說過。可那孩子一心隻想著完成朝廷的差事,又仗著手裡有鈞兒新煉的棍子,說是能破邪,還是想要試上一試。”
薑義這才想起,薑銳臨行前,確是從薑鈞手中取走一根新鑄的銅箍棍,寶貝得緊。
念及此,他心頭那根緊弦,稍稍鬆了些。
他瞧著小兒那副憂心的模樣,淡聲寬慰:
“大黑既能在羌地混成鎮族神獸,想來還存著幾分理智。它與我薑家終究有份情分在。此事……未必全是禍。”
薑亮聽罷,隻隨之一歎,不再多言。
將那木雕收回壺天,這才轉問正事:
“爹爹此行,可還順遂?”
薑義點了點頭,便將一路前後經過、心中籌算,不緊不慢細細道來。
末了,目光沉了幾分,言辭鄭重:
“若能成,我打算將欽兒送去鷹愁澗。不說再立一座生祠,單是在那護著來往客商,渡人過河,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細水長流,將來未必在你小妹與妹夫之下。”
“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