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走最後一片枯葉,冬雪跟著落下,給天地披上素淨。
轉眼,又是年節。
爆竹聲裡一歲除,這院子裡,今年卻比往年熱鬨得緊。
薑潮那小家夥在此住了大半年,不再是初來時的拘謹模樣。
劉承銘雖常住薑家,終究是劉家子弟,年節理該回自家莊子。
可三天兩頭還是往這兒跑,美其名曰切磋學問,實則惦記著柳秀蓮那手做點心的好手藝。
再加上平日裡最愛湊熱鬨的薑涵,三個半大的娃兒,湊到一處,便是一台唱不完的戲。
追逐打鬨,把院裡薄雪踩得七零八落,呼喝聲裡,全是鮮活氣息。
那股熱鬨勁兒,正似新年裡方點燃的爆竹撚子,滋滋作響,帶著一腔辭舊迎新的歡騰。
大年初二,按著老例,女兒總要回娘家走上一遭。
清晨的薄雪尚未化儘,院口已響起道賀聲。
薑曦裹著一身素淨棉裳,卻掩不住眉眼間的喜色,與劉子安並肩而來。
門口紅紙猶新,爆竹的硝氣尚未散儘,她一腳跨進門檻,像是把整年的牽掛也帶了回來。
劉子安手裡提著禮盒,嘴上自是客客氣氣的拜年吉語。
這位女婿一向溫厚老成,在薑家眾人眼裡,也算是個安穩妥帖的人物。
薑義安坐堂上,神色淡然。
那小兩口一進門,氣息已不同凡響。
圓融自洽,神完氣足,猶如一陣和煦春風,將堂中冷意一並吹散。
他心裡明白,這便是“根腳”的差彆。
自家這一代,是真在紅塵裡打滾出來的。
刀口舔血,泥裡翻身,混得久了,氣息難免帶著幾分濁。
到了他們這一輩,天資根骨俱佳,又有家中餘蔭撐著,修行路上自是順風順水。
三十五歲前,便雙雙踏過那道“性命雙全”的坎。
如此一來,體內濁氣漸輕,神魂塵埃亦薄。
再行“煉精化氣”之路,不過水上行舟,順勢而已。
堂上閒話不斷,薑義不動聲色地抬眼,目光在那溫文的女婿身上停了停。
“子安,”他語調平常,“你那煉精化氣的功夫,近來可有進境?”
聲音如常,聽不出半分考校意味。
倒更像尋常人家裡,老丈人瞧著女婿順眼,隨口問一句生意可還稱心。
劉子安聞言,原本鬆和的身子,不覺又坐直了些。
他放下茶盞,雙手一拱,語氣恭謹,卻不見拘謹:
“托嶽丈掛心,近來略有寸進。”
說到這裡,他略一沉吟,像是掂量著措辭,才又溫聲續道:
“如今正煉化脾中那點土濁之氣。若無意外,再得一年半載的水磨功夫,或能得個‘脾臟清淨’。”
薑義正要舉盞,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滯。
“脾臟土濁?”
他心下暗暗咂摸,隻覺這四字有些新鮮。
自家修行至今,煉濁化氣也算半生功夫,卻隻知混元歸一,從未細分至此。
那一點疑色雖轉瞬即逝,卻終究被薑曦瞧了去。
她掩嘴一笑,眉眼彎彎,像是偷了個趣。
“瞧我這腦袋,”她輕輕一拍額頭,語氣帶笑,“倒忘了同爹爹說起。”
“前些日子,子安在書房翻那張舊丹方,不知怎的,從夾層裡又摸出一卷薄冊。
上頭沒什麼正經功法,隻記著些修行雜談。那‘五臟濁氣’的說法,便是從裡頭看來的。”
她說罷,吐了吐舌頭,神情裡三分俏皮、三分無辜。
“原想著得了空再同爹娘說個新鮮,哪知年底一忙,人也糊了腦子,就給忘了。”
冬陽從窗格斜斜照入,光影在她眉眼間輕輕一晃。
那一室的氣氛,也隨之軟了幾分。
薑義聽了,麵上那點疑色便淡了,眼底卻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舊丹方”麼……
這兩年裡,隨著劉承銘一天天長成,筋骨也漸見雄健。
那女婿劉子安,便時不時能從自家莊子裡,“機緣巧合”地翻出幾張祖傳的舊丹方。
說來也巧,這些方子旁的用途沒有,偏偏都合著那孩子的年紀。
不是固本培元,便是強筋壯骨。
頭一回聽時,薑義還覺新鮮;
聽得多了,心裡自然也就有了數。
此刻聽薑曦又提什麼“舊冊子”,他倒也不覺稀奇,反生出幾分玩味的心思。
薑曦見父親不言語,知他起了興致,便把那冊子裡的說法,揀著要緊的,一一道來。
“冊子上說,修士體內那口混元濁氣,表麵是一團,實則輕重不一。”
“修行日久,濁氣漸煉,便能覺出其中淤結最重的地方。恰是人的五臟。”
她聲音清亮,說得條理分明,顯然已爛熟於心。
“五臟之濁,各應五行。”
“譬如子安方才說的脾臟,屬土,其濁為‘怨’。那冊子上形容,這股濁氣最是黏滯纏塞,如沼澤爛泥,令人思慮不清,愁腸百結,憑空添出許多煩惱。”
“若能將這脾中土濁煉化乾淨,不但心思清明,念頭通達,更能與大地之氣相合。屆時身如山嶽,下盤穩若磐石,一口氣息,綿長深厚。修那土行法術,亦能事半功倍。”
她頓了頓,似在心中理了理頭緒,又舉了個例子。
“又如肺,五行屬金,其濁為‘恐’。此氣肅殺,帶幾分鋒銳之意,如秋風入骨,能磨人膽氣,使人畏縮不寧。”
“若能將這肺中金濁煉儘,膽氣自生,心誌堅凝。與天地金行之氣相合,吐納之間,氣息便帶幾分劍鋒的銳意。修那金行術法,便也一日千裡。”
“至於心、肝、腎三臟,亦複如是,各有所應,各有所濁。若能一一煉化,皆成妙處。”
薑義神色平淡,心下卻已將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記了。
自家修行雖未至這般精微的境地,但這番理路,卻像是一張照路的輿圖,早早放在了心底。
見父親聽得認真,薑曦便又續了下去。
“這五臟濁氣,也不是想煉哪處便煉哪處的,裡頭自有個章法。”
“須循五行相生之理,步步而進,方不致亂了氣機。”
說到這兒,她話鋒微轉,眼角帶了幾分俏意。
“不過呢,這頭一處從何煉起,卻可因人而異。”
“子安本就通土行法門,自然先從脾臟土濁下手,最為穩妥。”
她又指了指自己,笑意盈盈:
“而我嘛,神魂與草木相親,便揀了肝臟木濁來煉。也算各得其便。”
薑義聽完,心念一轉,話便順勢接了上去,語氣如常道:
“照這麼說,你娘親,怕是要從腎中那口水濁下手了。”
薑曦聞言,眼眸一亮,嘻嘻一笑,帶著幾分小女兒的俏氣:
“還是爹爹心思最細,一點便透。”
這句奉承,薑義卻隻含笑未答。
他心裡自有分寸。
自家神魂中觀想的,是陰陽二氣循環不息之象,講究一個“圓融周全”。
倒不像女兒他們,從一開始便偏於五行之中某一脈。
他又問了那心、肝、腎三臟的玄妙,一五一十記下。
心底那張修行路上的圖譜,便又添了幾筆,愈發清晰。
堂中一時寂然,隻聽窗外寒雀振翅,撲簌作響。
薑義端著茶盞,目光自女兒那張笑意盈盈的臉上移開,落在旁邊那位始終溫和的女婿身上。
語氣平常,仿佛隨口閒談:
“你神魂裡,本自帶著一股厚土的沉穩。如今又煉這脾中土濁,一內一外,兩相印證。”
他說到此處,語聲微頓,眼神微微一凝。
“再施展那土行之法,想來該更順了罷。”
劉子安聞言,神情不動。
這時倒也不自謙,在明白人麵前,虛禮多了,反成笑話。
他略一頷首,聲音溫和,卻沉穩有力:
“嶽父法眼如炬。”
“如今行走於土石之間,與立身廳堂之內,確已無甚分彆。”
言語平淡,卻有一股厚重從容之氣。
以他如今的修為,地上地下,不過一步之遙。
薑義又緩緩道:
“說起來,這幾年,地龍翻身倒是越發勤了。”
他抿了一口茶,語氣不緊不慢:
“你若真能在那土石之間來去自如,視同坦途,或也可下去走一遭,瞧瞧那地底……究竟是個什麼光景。”
劉子安聞言,麵上掠過一絲慚色,卻並不窘迫,隻坦然拱手:
“不瞞嶽父,前些時日,小婿已擅自下去探過一回。”
他聲音溫和,帶著幾分無奈。
“隻是修為終究差了一線。越往下,那股混濁的土煞之氣便愈發沉重,似泥潭綿延,寸步難行。想來,正因我脾中土濁未淨,與那地底濁煞相應,平白受了桎梏。”
他略頓,輕歎一聲:“待功行圓滿,也許方能再探一探那深處的究竟。”
薑義聽罷,反倒笑了。
“不急,不急。”
他悠然擺手,語調平和,“天大的事,落到地上,也得一步步走。你隻管修你的,不必為這事亂了方寸。”
頓了頓,又似隨口道:“這地龍啊,想來也不是一年兩年,便能安生的。”
話音未歇,外頭忽傳來柳秀蓮清亮的一聲:
“開飯啦!”
堂中幾人對視一笑,起身往偏廳去。
一張八仙桌上,菜肴早已擺得滿滿當當。
這幾日年節,連素日在山上靜修的薑鈞,也難得下了山,正倚著桌案,看著幾個小的鬨騰。
薑涵正與劉承銘為了一處火盆邊的座位暗暗較勁,眉眼都快擰成了結。
薑潮那小子則老老實實地坐在薑義身旁,一雙眼睛隻盯著那盆燉雞,連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杯箸碰聲,小兒笑語,菜香氤氳,熱氣與燈影一並交融。
這一方小廳堂裡,塵世的暖意正好。
……
那點年節才有的暖意,還未被早春的寒氣吹儘,村人臉上的酒意也才剛褪下。
安穩的日子,總是過不得幾天。
那日午後,日光微斜,人心正懶。
忽地,一聲沉悶的巨響,自地底深處滾滾傳來。
腳下的大地,先是細細一顫,如篩糠般輕抖,桌上碗盞跟著叮當作響。
轉瞬間,整座村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搖了一把。
兩界村登時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