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碎裂,梁木折斷,聲聲迸作,夾著婦人的驚呼、孩童的啼哭,織成一片。
早些年聽了勸,肯下力氣加固過屋舍的人家,此刻也不過是掉了幾片瓦,牆上添了幾道裂紋,人倒安然。
可那些心存僥幸的,或是囊中羞澀的,一下便吃了虧。
半邊屋牆轟然倒塌,將一戶人家的屋子砸得稀巴爛,塵土揚起,遮了半條道。
好在震前已有預兆,人多在院外,逃得還算及時。
隻幾人躲閃不及,被飛石砸中手腳,血流不止,卻都還喘著氣,未出人命。
塵埃未定,空氣裡已彌漫著新翻泥土的腥氣、斷木的焦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
薑義的身影,已行在這片狼藉之中。
他神色如常,既無驚惶,亦無怒意。
隻是那雙眼,比平日更沉。
路過一處塌了半邊的院牆,薑義停了停。
牆根下,一個漢子抱著腿悶哼,臉上灰泥與血跡混成一色。
他瞧了一眼,從懷裡摸出個小瓷瓶,隨手擲了過去。
“先敷上。”
語氣平淡,像是吩咐,又似隨口一句。
再往前走,遇見個婦人,正抱著自家門檻號啕。
他也隻是安穩勸道:
“人沒事,便是萬幸。哭完了,還得收拾屋子。”
他心裡明白,此刻這光景,自己能做的實在不多。
天要動,地要搖,這等事,不是他一個凡骨血肉能攔得住的。
能做的,也不過是替傷者留一瓶金創藥,替失屋的人搭幾根梁,
再將那些尚能撐起的牆角,用新伐的木料一點點加固,一遍遍夯實。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傳聞聽得多了,妖魔鬼怪的故事也不算少。
可那些,總歸還能跑,總歸有個盼頭。
唯獨這腳底下生出來的禍事,是真實的,避也避不開,逃也逃不脫。
天下雖大,又哪有一方淨土,能教人安生?
與其把心思耗在“逃”字上,不如多備幾根木料,多和幾擔泥漿,把腳下這一方地,再築得結實幾分。
半日過去,那股驚魂未定的氣,也漸漸散了。
村裡哭喊聲止了,換成叮叮當當的收拾聲。
那聲音不大,卻透著劫後餘生的麻木與倦意。
薑義信步走進祠堂。
這地方倒是結實,梁上落了些灰,香爐歪在供桌邊,除此之外,竟沒見什麼大礙。
不多時,薑亮那縷神魂便現了出來。
他身形淡淡,立在香霧後頭,像是舊夢裡的人。
薑義目光在牌位上一掠,語氣平平:
“外頭可有什麼新消息?”
薑亮上前一步,低聲回道:
“昨兒那一陣,動靜最大的,是涼州那邊。聽說有好幾個鎮子,直接給震塌了。”
他比劃了一下,又道:
“長安、洛陽這些地兒,這回倒隻是晃了晃,沒出大事。”
薑義緩緩點頭,那神色靜得看不出半分起伏。
“先前幫著安撫流民的李家夥計,如今人在哪?”
薑亮臉上露出幾分篤定。
“爹放心,那些人本就沒撤遠,一直屯在左近幾個鎮上。昨夜地動,他們怕是連夜就起身了。”
“此時隻怕都到了災處,生火的生火,搭棚的搭棚,該忙的都忙,不會亂。”
這話說得井井有條,顯然早在心裡盤算過。
薑亮頓了頓,又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低幾分:
“羌地那邊,如今已算穩住。再往外擴張,不過是些水磨功夫,一時半會兒吃不下。”
“銳兒在那頭,倒顯得有些閒了。”
他抬起眼,小心試探著薑義的神色。
“您看,是不是讓他回涼州一趟?親自出麵,安撫人心。”
薑義沒急著答。
他伸手撣了撣供桌上的香灰,灰末輕散,飄在空氣裡。
人信神,總得有個念想。
得見得著,聽得著,心裡才安。
真要哪日給薑銳立個生祠、塑個金身,也得先有個模樣。
不然底下那些泥瓦匠,怕是連從何處下手都不曉得。
他收回手,指尖在袖口上一揩,拭去那點香灰,這才淡淡“嗯”了一聲。
“讓他去罷。這些事,你心裡自有數,照舊操辦。”
話音一轉,帶了幾分閒適:
“我正好也去問問你那兒媳,看她是個什麼打算。”
得了話,薑亮自是應聲,神魂一晃,化作一縷青煙散了。
薑義在堂中又立了片刻,才轉身而出。
出了祠門,那股香火混著陳木的氣味,便淡了些。
風從山口吹來,帶著早春的涼意,也吹散了他袖上那點殘灰。
拐回自家院門,人還未進,一陣呼喝聲便先傳了出來。
其間夾著幾下破空的風響,倒也頗有幾分殺氣。
院中,趙綺綺立在當中,手中拎著根光溜的木劍。
她身上並無真氣鼓蕩的跡象,修行一道,她終究算不得精熟。
可那一站,腰背筆挺,眉目間自有幾分沙場氣。
畢竟是將門之後,刀槍棍棒都沾過手的。
她麵前的薑涵與那兩個小子,人人手裡也有一根樹枝,或長或短,學著她的模樣,比劃得煞有介事。
趙綺綺教的,不是紮馬吐納的笨功夫,也非家傳棍勢,隻些劍花、劍影的巧路。
講究個轉得快、舞得圓,呼呼生風,煞是唬人。
這路子要真打起來,自然算不得中用。
可在幾個半大小子眼裡,卻比什麼拳法、刀勢都來得神氣。
練上兩招,跑到村口一亮,足以引得同齡人豔羨。
薑義立在院門外,負手而立,也不出聲,隻看著。
陽光落在院中,照得那幾根樹枝上下翻飛,影子交錯,如幾尾小魚戲水。
他看著,不由微微一笑。
待那套似是而非的劍法收了勢,幾個小的還煞有介事地端了個架子。
呼吸未勻,小臉漲得紅撲撲的。
薑涵第一個繃不住,扔了樹枝,笑嘻嘻地跑過來,撲進薑義懷裡。
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像要從他嘴裡掏出個金字:
“曾祖、曾祖,我們幾個,哪個練得最好呀?”
薑義笑聲朗朗,伸手揉了揉小涵兒那團亂發,眼角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要說好看,那自然是咱們小涵兒,招式最是熱鬨好看。”
話音一落,那邊薑潮與劉承銘兩雙眼,也齊齊亮了。
一個嘴角噘著不服,一個眼神巴巴望著。
薑義瞧在眼裡,心頭好笑,話頭便一轉:
“潮兒呢,勝在一個‘神’字,一板一眼,瞧著最是用心。”
“至於承銘,底子穩,招式沉,倒有幾分真氣。日後真要動手,隻怕是最管用的那個。”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三個小家夥聽得眉開眼笑。
薑義見狀,又從懷裡摸出幾個大錢,一人塞了兩個。
“練得好,賞你們的。去,買糖人兒去。”
得了誇,又得了賞,三個娃兒像幾隻雀兒似的,一哄而散。
跑到院外,還能聽見笑聲在風裡一陣一陣傳回來。
院子裡,忽地就靜了。
風從廊簷下穿過,帶起幾片落葉,輕輕打著旋。
趙綺綺收了木劍,神色也隨之一斂,微微躬身,正聲喚道:
“阿爺。”
薑義緩步上前,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那神色裡藏著幾分說不出的感慨。
“這些年,銳兒不常在家,家裡家外,都多虧了你撐著。”
趙綺綺忙搖頭,唇角帶著一絲淺笑。
“阿爺說哪裡話。倒是我與涵兒,多得家中照拂。”
薑義瞧了她一眼,也不多言,隻順勢一轉話頭,語氣平平:
“銳兒近日,或要回涼州一趟。”
趙綺綺的身子微微一僵,像是沒聽清,又似聽得太明白。
那雙素來沉靜的眼,倏地亮起一點光。
薑義把她神色儘收眼底,淡淡一笑,接著道:
“他此番回來,是有正事在身,未必得空歸家。”
“不過,人既回得涼羌左近,總也要盤桓些時日。你收拾收拾,帶上涵兒,去尋他罷。夫妻父女,也該團聚一回。”
趙綺綺臉上那抹光,終是藏不住了。
柔意自眼底泛開,漾得一室都明亮了幾分。
她歡喜得不知說什麼,隻盈盈一福,輕聲應道:
“是。”
當天,她便將行裝收拾得妥帖。
幾件洗淨的衣裳,幾包涵兒愛吃的點心,並無半分多餘。
那份利落勁兒,倒更像個隨時可拔營的將士。
隻是,行李備好了,那準信兒卻遲遲不來。
最初那點熱切,便在這幾日的盼望中,慢慢熬成一份靜靜的期冀。
她話少了,針線卻快了,目光總不由得往院門口瞟。
又過了兩日,薑亮終於帶來了確切消息。
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停在門前,車平平常常,駕車的人卻神色沉肅,隱隱透著軍伍的煞氣。
趙綺綺牽著涵兒的手,登上了車。
車輪碾過災後未平的村道,一搖一晃。
涵兒正是愛新奇的年紀,隔著車簾,不住往外張望。
趙綺綺卻隻是靜靜坐著,聽著那車輪聲一寸寸滾遠。
她知道,那聲音正往涼羌邊境,往那地龍翻身最烈的地方,也往她那久彆的夫君所在之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