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微亮。
一輛裝飾低調,但形製不凡的馬車,緩緩地駛向了朱雀大街。
然而,還未靠近威國公府邸那高大的門楣,馬車便不得不停了下來。
負責駕車的,是東宮的一名貼身護衛,他看著眼前的景象,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隻見威國公府邸門前那片寬闊的石獅廣場上,此刻,竟黑壓壓地坐滿了一大片身著儒衫的年輕學子。他們,正是來自國子監的監生。這些人一個個麵帶激憤之色,在清晨的寒風中,或高舉著寫有“廢惡法,尊祖製”的白布橫幅,或將一本本聖賢之書,捧在胸前,默然靜坐,形成了一股無聲,卻又極具壓迫感的抗議浪潮。
府邸的高牆,隔絕了內外,卻隔絕不了那股撲麵而來的,屬於整個士林階層的滔天怒火。
“殿下,”護衛壓低了聲音,對著車廂內請示道,“前麵……被國子監的監生給堵住了。如何是好?是否需要奴才們上前,將他們驅趕開?”
車簾被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掀開一道縫隙。太子任澤鵬那張溫潤如玉,卻又帶著一絲與生俱來威儀的臉,出現在了縫隙之後。他看著外麵那群激憤的學子,眉頭微蹙,但眼中,卻沒有太多的怒意,反而閃過一絲無奈與複雜。
“不必了。”他緩緩放下車簾,聲音平靜地傳來,“一群被慣壞了的孩子罷了。父皇都不曾發話,本宮又何必與他們計較。”
他頓了頓,吩咐道:“繞到後麵的巷子,走側門吧。”
“是,殿下。”
馬車悄無聲息地掉頭,從一條僻靜的小巷,駛向了威國公府的後門。
……
與府外的劍拔弩張、群情激憤截然不同,威國公府的內堂之中,此刻,卻是另一番光景。
新晉的英國公林如海,正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虎,焦躁不安地在廳堂之內來回踱步。他那張一向沉穩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焦慮,口中更是絮絮叨叨,幾乎沒有停歇。
“塵兒啊!你看看,你看看!現在這叫什麼事?啊?府門口,被堵了個水泄不通!整個京城,現在都傳遍了,說你是‘國賊’、是‘士林公敵’!這……這可如何收場啊!”
他走到那個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品著香茗,一邊翻看著一本兵書的兒子麵前,痛心疾首地說道:
“為父早就告訴過你!為官之道,在於一個‘穩’字!要三思!思危、思變、思退!思危,是要時刻想著,自己身處高位,如履薄冰,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思變,是要懂得觀察時局,順勢而為,而不是像你這樣,逆流而上,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天下!至於那思退……唉,現在說這些,也晚了!”
林如海急得直搓手:“現在這樣,你讓為父如何是好?又讓你母親,如何安心?你……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啊?”
麵對父親的焦慮,林塵卻仿佛置若罔聞。他慢條斯理地將杯中的茶水飲儘,又給自己續上一杯,這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爹,您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您就放寬心,沒事的。”
“沒事?這還叫沒事?!”林如海的聲音,又拔高了幾分。
就在他準備繼續“教誨”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兒子時,管家匆匆從外麵走了進來,躬身稟報道:
“國公爺,老國公,太子殿下……由側門來訪,已經到二門了。”
“什麼?!”林如海大吃一驚,也顧不上去數落兒子了,連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快步迎了出去。
“臣,林如海,參見太子殿下!”
很快,任澤鵬便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走進了廳堂。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依舊穩坐泰山,隻是此刻才站起身來,準備行禮的林塵。
“英國公,不必多禮。”任澤鵬虛扶了一把林如海,隨即對著林塵,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林師,此地並無外人,你我之間,就免了這些虛禮吧。”
他隨即對林如海說道:“英國公,本宮有些要事,想與林師單獨談談。”
“是是是,殿下與國公爺慢聊,老臣……臣,先行告退。”林如海何等精明,立刻便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他擔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最終,還是隻能躬身退下。
偌大的廳堂之內,隻剩下了林塵與任澤鵬二人。
“殿下今日,怎麼有空,跑到我這龍潭虎穴來了?”林塵指了指門外,臉上帶著一絲嘻嘻哈哈的笑容,仿佛絲毫沒有被眼前的困局所影響。
“你還笑得出來?”任澤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他在林塵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儘,仿佛要澆滅心中的煩躁。
“林師啊,你這一道聖旨下去,我感覺,真是把天都給捅了個大窟窿了!”
他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
“你是不知道,這幾日,本宮跟著父皇在禦書房,都快熬不住了。”
任澤鵬伸出一根手指,比劃道:“先說那翰林院!錢博明那個老匹夫,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今年新科的那幫編修、庶吉士,一個個,都跟瘋了似的!聯名上了十幾道奏疏,痛陳新政之弊!父皇一氣之下,罰了他們三個月的俸祿,結果呢?他們倒好,直接撂挑子不乾了!天天待在翰林院裡,不是寫詩諷刺你,就是寫文章罵你!整個翰林院,現在都快成罵你的‘文會’了!”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再說禦書房的奏折!林師,你是不知道,那奏折,堆起來,有多高嗎?”他用手,在自己頭頂上比劃了一下,“毫不誇張地說,都能將父皇的腦袋,給整個埋沒了!而且,全是彈劾你的!”
“各地的奏折,就沒斷過!布政使、知府、縣令,還有那些巡察禦史,一天,最少能有三百封!內容,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新政推行,士紳激憤,民心不穩,恐有大亂!請求陛下,斬你以謝天下!”
說到這裡,任澤鵬又指了指門外,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還有,就是你府邸前麵的這番景象了。國子監的監生們,從昨天半夜,就陸陸續續地來了。今天一早,更是把你的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父皇的意思,是隻要他們不衝擊府邸,便由他們去。可這……這終究不是個事啊!”
他看著林塵,最終,將所有的擔憂,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林師,現在,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天下,都因為你這道新政,亂成了一鍋粥了。你……真的有把握嗎?”